Tumgik
illilllilil · 2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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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 祝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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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2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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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土 / 團心結
潘進發 x 許安旗
這是一篇業配文
大廈林立的商業區裡,一串大龍炮高高掛在某白色大樓的門前廣場,良時已到,一身套裝的主持人握著麥克風昂聲:「現在有請我們潘氏集團潘進發——潘總裁——上前鳴放我們的——鴻猷大展炮!」
此時坐席中央的年輕男人站起來,在掌聲下帶著自信的笑容走到台前,而他身後的白色大廈,就是潘氏集團的新總部大樓。
「潘總,火。」一個和潘進發一樣穿著西裝的男人從左後方遞給他一隻防風打火機。
潘進發接過打火機,「哦?」了一聲。他目光興味,問:「方特助,這個是⋯⋯」
「是的。」方特助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這個就是『壹定著』加長型防風打火機』,無論拜拜燃香,火鍋圍爐,從生日慶祝到露營生火,『壹定著』加長型防風打火機,讓你輕鬆點火,安全省力。」說完面無表情地比了個大姆哥。
「是嗎,那我馬上就用它來點我們的⋯⋯」潘進發抬頭看著三層樓高的大龍炮。
方特助幫他把話接下去:「鴻猷大展炮,聲音響亮,無毒環保,報喜祝神兼具環境友善的最佳選擇。」
等他說完,潘進發將大龍炮點燃,火光順著引線朝天空衝刺,炮聲乍響,一旁的金面舞獅便躍上高台,在白色煙幕中穿騰又翻滾,紅紙花翩翩漫天,最後一響時,獅頭裡的人往上一蹬,踩在夥伴的肩上,成站立的舞獅。
刷!金獅打開嘴裡銜著的卷軸,「恭祝潘氏總部開張」八個大字。
潘進發滿意地點頭,跟方特助說:「記得給舞獅一個大紅包。」
「是。」
潘進發往前一站,說:「謝謝各位今天來參加我們潘氏大樓的啟用典禮。」視線由左至右環顧過去,無一不是有頭有臉的政商名流。
潘氏總部風光開張,這些人裡頭有看好他的也有嫉妒他的,更多的是還在掂量他到底幾斤幾兩的。
他拱手一笑,說:「潘某還請大家未來多多關照。」
「方特助,我今天還有什麼行程?」
「您晚上要和吳董吃飯,聊一聊有關海岸開發的事情。」
「是去那個⋯⋯」
「是的,就是要去有五十年歷史的『香香大酒樓』,八菜一湯澎湃吃只要三千八,另外還有六菜一湯,十菜一湯,五菜一湯等多種組合,可撥打02-2021-1218索取菜單。」
「這麼便宜,多開幾桌叫你爸爸媽媽和樓下打掃的阿姨一起來吃。」
「是,謝謝潘總。」
「說到這個,安旗人呢?」提到安旗,方進發的表情和語氣都柔和起來,「你問一下他,晚上要不要派司機去接他。」
「是。」
這時,一個宏亮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進發——」
潘進發望向聲音來源,有個人正奮力跑向他,是他的許安旗。
「安旗!」
潘進發張開雙手接住飛奔而來的許安旗,還抱著他原地轉了一圈。
許安旗捶打潘進發的肩膀,邊笑邊說:「你快放我下來,我很重!」
「你一點都不重。」潘進發寵溺地看著未婚夫的眼睛,「因為你每天都有吃『清溜溜消化酵素』,體重很標準。」
許安旗被放下,他同意地點點頭,說:「飯後一包『清溜溜消化酵素』,包你體重溜溜,腳步悠悠,快播0820–211-218拿取目錄。」
「今天是潘氏會館開幕,下個月是我們結婚,加上十一月底我們的海岸開發就完工了。」潘進發對許安旗說:「遇見你開始,我每天都那麼幸福幸運。」
「真的要在那裡蓋城堡啊?」
「嗯,等城堡蓋好了,你就是那裡的王子。」
「為什麼是王子?為什麼我不能是國王啊?」許安旗調皮地說,「還有,我是王子的話,那你是什麼?」
「我是守護你的騎士。」
「有騎士跟王子結婚的嗎?」
「我說有就有。」
「但騎士怎麼比王子還有錢啊⋯⋯」許安旗拿起潘進發的手,「你看你⋯⋯什麼時候又買新錶了啊?」
「這可不是一般的手錶,這是智慧手環。」潘進發拉起袖子,手腕左右轉動,展示各種角度給許安旗看:「它可以打電話,監測心律,控制藍芽音響播放,還能連接家電⋯⋯」潘進發把手環摘下,戴在許安旗手上,「送給你了。」
語畢,潘進發看著許安旗,等他說些什麼回應自己。
而許安旗緩緩地把頭抬起,望著潘進發的眼睛,語氣不太確定地說:「進發?你是不是還忘了什麼?」
「嗯?我忘了什麼嗎?」
一直站在兩人旁邊的方特助咳了一聲,「潘總,您是不是要說,『康益多功能智慧手環』,七種顏色,充電迅速,防水防塵,還獲多項大獎。」
「是是是,我就是要說這些⋯⋯謝謝。」
「不客氣。」
「那我也送你一個東西。」許安旗說:「你把手伸出來。」
「喔?」潘進發乖乖地把手伸出去。
謝安旗在他手上繫上了一個雙色的繩結編織手環,環上有一個愛心。
「這是什麼?」
「我親手編的,希望能保佑你事業順利,也能保佑我們的感情長長久久⋯⋯我叫它『團心結』。」
「安旗,你對我真好⋯⋯」
「傻瓜,不對你好,我對誰好⋯⋯」
兩人濃情蜜意,這時有人的手機響了。
「抱歉。」方特助說:「我去接個電話。」
「去吧。」潘進發揮揮手讓他去。
方特助鞠了個躬,退到那兩人都聽不見他說話的地方。
他將電話接起:「是,是我,對⋯⋯都按照計畫順利進行⋯⋯」他偷看了一眼遠方握著彼此的手如膠似漆的兩人。
方特助冷冷一笑,「潘進發,你的好日子也就只有現在了,好好珍惜吧。」
潘進發帶許安旗一同出席和吳董的飯局,三人相談甚歡,吳董尤其和許安旗投緣,還和潘進發說:「可惜我孫子已經不在了,否則我說不定會不計代價讓安旗來當我的孫婿或孫媳。」
潘進發笑笑,對吳董的話並不介意。
多年前,吳董的兒子帶著新婚妻子和剛出世的小孩一家三口乘船出海卻不幸發生船難,從此天人永隔。
人人皆知此事是吳董心裡永遠無法拔掉的一根刺。如今,潘進發能聽他拿這件事開玩笑,反而替他高興。況且,潘進發一點都不意外自己的未婚夫受人喜愛,許安旗人單純心善良,懂事又體貼,人見人愛。
他不知道的是,許安旗長得和吳董過世的兒子幾乎一模一樣。
要不是當年屍體都找到了,否則吳董都要懷疑許安旗其實就是他的孫子。
吃飽了飯,吳董捨不得許安旗回去,便說:「不急著去哪裡的話,待會到我們吳氏會館坐坐吧,我招待你們。」
潘家進行中的海岸開發計畫有部分仰賴吳氏的人脈,潘進發不便拒絕,應下說:「那就承蒙您的好意了。」
吳董轉頭吩咐屬下:「打個電話叫俊豪準備一下,說我有客人。」
吳董痛失愛子後膝下無人,吳俊豪是他從堂妹那邊過繼來作為接班人培養的養子。
吳俊豪和潘進發年紀相仿,同樣是繼承人,但潘進發已經是獨當一面的企業家,吳俊豪卻鮮少露面。
傳聞吳俊豪遲遲得不到吳董的認可,外頭都說再這樣下去,難保繼承權不會落在別人手上。
一行人到了吳氏會館,在吳家多年的管家老陳見到許安旗,差點站不穩。
「老陳,注意你的形象。」吳董提醒。
「是⋯⋯是。」老陳震驚不已,聽聞潘進發的未婚夫是個漁村出生沒沒無名的平凡導遊,怎麼會和已經逝世的少爺長得一樣。
「爺爺。」一個聲音響起,一直站在門旁的年輕人突然出聲顯示自己存在。聽聞吳老頭要帶姓潘的過來,他馬上把最貴的西裝換上,就怕被潘進發比下去,豈料人家第一眼根本沒注意到他。「還有,潘⋯⋯」他不客氣地上下打量潘進發,「還有潘總,歡迎你們。」
潘進發隨便應了聲,只有許安旗客客氣氣地和他點頭致意。
坐席間,吳俊豪注意到老管家的目光不斷飄向潘進發帶來的未婚夫,他心中對於許安旗與逝世舅舅如此神似這件事也感到十分疑惑。趁人不注意時,他向身邊的人交代:「你去拔他一根頭髮,我們驗一驗他。」
「是。」那人語畢便走過去當眾扯下許安旗一根頭髮。
許安旗反應不及,大叫出聲,「你幹嘛拔我頭髮?」
「因為你有一根白頭髮。」
未來的老公莫名其妙被人拔了一根頭髮,潘進發也顧不得情面了。
他站起來,椅子被他的動作震到幾步遠之外,氣氛頓時劍拔駑張。
潘進發指著吳俊豪的臉:「吳俊豪,你跟你的人什麼毛病,輪得到你幫許安旗拔白頭髮?——
你是沒聽過『駐春補色筆』嗎?」
吳俊豪嗤笑一聲,「我當然知道『駐春補色筆』,快速染髮補色,無刺激不傷膚,安全不傷害髮質。」然後睜眼說瞎話裝無辜說:「我也不知道他怎麼回事,不然你讓許安旗也拔一根頭髮回來?」
「好了好了。」許安旗打圓場,「我只是嚇了一跳,我回去會馬上找『駐春補色筆』來用的,謝謝你們提醒。」
「俊豪,你先去忙吧。」吳董發話,「這裡不用你。」
「⋯⋯」
「還不快去。」
吳俊豪不敢忤逆老頭子,在眾人注目下尷尬地離開。
走到包廂外,吳俊豪叫來剛剛拔許安旗頭髮的人,跟他說:「帶著那根頭髮找個信得住的醫生,驗一驗他跟吳老頭子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然後他對著關上的門,咬牙切齒道:「今天丟的臉⋯⋯我一定會連本帶利討回來⋯⋯給我等著瞧!哼!」
一間昏暗的房間裡,四五個人圍繞著檢驗報告,臉上皆是震驚。仔細一看,這些人之中,竟然還有潘進發的特助方書偉。
「他真的是吳老頭的孫子?你 要 確 定 欸!」一個高個子說。
「⋯⋯如果許安旗是吳老頭的親孫子,那當年海上找到的屍體又是誰的?」一個矮個子說。
「大概是哪個剛好也在那天落難的倒霉小孩吧。」一個不高也不矮的說。
聽見這句話,方書偉臉上閃過一道驚駭。
高個繼續說:「好在許安旗現在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只要我們掌握他的一舉一動,他就不可能吳家相認。」
矮個回他:「白痴,你也太天真了,你能二十四小時盯著他嗎,你盯得住許安旗,那你盯得住吳老頭子嗎,難保哪天他就心血來潮跟我們一樣去查許安旗。」
聽矮個說話這麼不客氣,高個不服氣地回嘴:「那不然怎麼辦。」
爭論到這裡,大家望向吳俊豪。
吳俊豪說:「絕不能讓老頭子知道吳家的原繼承人還活著⋯⋯許安旗,不能留。」說完視線飄向方書偉:「『方特助』怎麼不說話了,你不會對吳家還有感情吧,還是⋯⋯你是對好心收留你的潘家產生感情了?反悔了?」
方書偉瞟吳俊豪一眼,「我只是還在想,那吳家找到的小孩屍體是誰。」
「你發著眼前的正事不想,憐憫起了人家小孩啊?那小孩是誰跟你什麼關係?」
方書偉懶得跟吳俊豪辯,他說:「團心結。」
眾人疑惑。
方書偉早就想好下一步,他解釋:「我們找工廠做一個一模一樣的團心結,挑播潘進發和許安旗的感情,趁他們吵架彼此分開時綁架許安旗,找個地方做了他。」
吳俊豪掏了掏口袋,點起一根菸,邊抽邊品味方書偉的話。
他的嘴巴吐出一團白煙,翹起二郎腿,「你是說,找製造品質極佳的『MIT美枋織品』來做這件事?」
「沒錯。」方書偉奪走吳俊豪手中的煙,燃燒鑑定報告的一角,寫著天大秘密的紙馬上就燒了起來。他看著火焰,表情冷酷地說:「因為,他們能完美客製每個顧客心目中的織品。」
接著,許安旗看著丟在路上的團心結想這團心結怎麼在這裡,潘進發為什麼不戴我送他的團心結了?他怎麼了?
而潘進發開會時發現他公司的業務經理竟也戴著跟他一樣的團心結手環,不,是從研發部到廣宣中心,幾乎每個主管都有——這個人,那個人,為什麼都有一模一樣的團心結,安旗⋯⋯對他原來不是特別的?
結婚大日子將至,團心結沒有讓他們團結,反而團出了心結。
潘進發為海岸開發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婚禮的事全交由許安旗處理,他不知道,那天許安旗因為瘦了一圈而又到婚紗店重新丈量禮服時,被躲在試衣間的人用沾了麻醉藥的手帕摀住了口鼻。
偌大的禮服店,一個客人沒有從正門離開又有誰會發現呢,畢竟這可是顧客絡繹不絕的『禧禧禮服』⋯⋯百坪店面⋯⋯中西款式⋯⋯頭紗禮帽⋯⋯應⋯⋯有⋯⋯盡⋯⋯有⋯⋯麻醉藥發揮效用,許安旗逐漸失去意識⋯⋯
吳俊豪站在窗前,聽說一切進展順利,笑得邪惡笑得壞。
「很好,該是那個人出場的時候了。」
許安旗不回潘進發的訊息,也不接電話,他們從沒吵過架,潘進發根本不知道怎麼跟許安旗吵架,更別說和好,加上,他還是不知道為什麼連路上不認識的阿貓阿狗都戴著許安旗的團心結。
一場沈悶的會議結束後,方特助小心地問潘進發:「潘總,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潘進發渾身散發生人勿近的氣場,不悅地嗯一聲。
「因為許先生?」
潘進發表情更差地又嗯一聲。
「要不。」方書偉挑了個不自然的眉,「要不去莊醫師那裡諮詢看看?」
潘進發躺在診療床上,身白大袍的男人面色溫和,一邊聽潘進發說話,一邊時不時在翻開的筆記本上做記號,他桌上的名牌寫著「莊祐明 專業醫師」。
「祐明,你說安旗到底怎麼了⋯⋯我助理說他一直待在自己家都沒有出來⋯⋯好像在生氣⋯⋯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想他可能不是生氣。」
診療過程中只專心聆聽,鮮少發表意見的男人終於有了回應,潘進發側身臥向莊祐明,莊醫師的診療床似乎有種魔力,潘進發躺在這上面時,時常會像個小孩,不設防,對人信任而天真。
他看著莊祐明問:「那你覺得是什麼?」
「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可能會讓你很驚訝,或許你不能馬上接受,但⋯⋯」
「你說。」
「安旗很可能是⋯⋯」
莊祐明話只說了一半就停下來了,他猶豫不決,最後嘆了口氣之外什麼也沒說。
「這麼難以啟齒嗎?」
面對潘進發的問題,莊祐明深深望進潘進發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看穿,他搖搖頭。
潘進發沈默了一會,問:「⋯⋯你能治好他嗎?⋯⋯要多少錢都行。」
「不是錢的問題。」
「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能治⋯⋯」
「做什麼都可以?」
潘進發聽見空間裡好像有一聲微不可聞的輕笑。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這裡只有他跟莊祐明,而他所認識的莊祐明是不會那樣笑的。笑得那樣嘲諷,和無力。
那句「什麼都可以」似乎打動了莊祐明,莊祐明放下手裡的筆,從胸前的口袋抽出一張小卡。
「是有個辦法,但不一定能成功。」莊祐明把一張名片塞到潘進發手中,「你想清楚了,就去找這個人。」
潘進發點頭,「之後,我一定會好好感謝你。」
「不必⋯⋯」莊祐明傾低上身,緩緩往前靠,他和潘進發的距離頓時變得只有半步之遙。莊祐明小心地把手伸向潘進發的臉,潘進發沒躲,於是冰涼的手指就這麼貼上了溫熱的臉頰。「看看你把自己弄得多憔悴,為這件事很久沒好好睡上一覺了吧?」莊祐明的手指覆上潘進發的黑眼圈,心疼地來回揉蹭。
潘進發無奈地搖頭,撇開了頭,莊祐明的手上的溫度也摸了個空。
「拜託。」潘進發睡回正躺的姿勢,看著天花板說:「我天天做惡夢,夢見安旗說他不認識我,不愛我。」
莊祐明笑了聲,「那我開一點助眠的藥給你吧。」
「不用了,我不吃藥。」
「或是,你可以把剛剛我給你那張名片翻過來。」
潘進發照做,看見一個正方形的神秘符號。
「這是?⋯⋯」
「掃描QR code,立即搜尋好睡家助眠香,讓你心靈平靜解除焦慮的失眠救星,成分純天然不刺激不刺鼻,驅蟲防蚊也可用。」莊祐明朝潘進發露出一個專業的笑容。
「謝謝你。」潘進發感佩道,「你真是我的貴人。」
「別這麼說,我只是盡我醫生的本分罷了。」
說完,莊祐明做了個小小的深呼吸。「⋯⋯其實,我這裡正好就有,現在就來試試這香有沒有效果吧。」
然後他拿出了⋯⋯
潘進發看著莊祐明拿出的東西,驚訝地說:「這是『壹定著加長型防風打火機』?莊醫師,你也知道它的好?」
「你喜歡的東西,我都知道。」
潘進發沒有悟過來莊祐明的意思,他看著莊祐明默默點起線香,一根,兩根,三根⋯⋯人有八識,他一連點了八根線香。
點完八根線香,莊祐明溫柔的嗓音在潘進發耳邊響起:「⋯⋯現在,停止思考任何事情⋯⋯不要試著去理解它,去感受它⋯⋯」
「唔⋯⋯」潘進發醒過來時頭痛欲裂,他躺在自己的king size臥室床上,周遭的一切無論是傢俱還是身上的睡衣都熟悉無比,但他感覺自己好像落掉了一大段記憶,想不起睡著之前自己在做什麼。
「進發?」
聽見聲音,潘進發轉頭,原來床上還有另一個人。
「你瞪著我看幹嘛?不認得自己的老公啦?」
「我老公?⋯⋯」潘進發皺著眉,「安旗?」可是,不像啊?但會自己睡在一起的人,不是他的未婚夫安旗還能是誰,他們將要結婚⋯⋯不對,他們好像已經⋯⋯潘進發拿起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有個銀戒。
「現在還早,你再睡一下。」
「但我覺得好像有哪裡怪怪的。」
「你累了,記得嗎。你睡前還叫我不要設鬧鐘,讓你睡到自然醒。」
「是這樣嗎⋯⋯話說這床好舒服⋯⋯『快樂眠獨立筒床墊』⋯⋯讓你忘卻煩惱一覺到天明⋯⋯我為什麼說起廣告詞了?」
「你睡傻了,快閉上眼睛。」
「哦,好。」
「老公。」
「嗯?」
「沒事,快睡吧。」
看著潘進發閉上眼睛,潘進發床上的人低低說:「是你說,什麼都可以的⋯⋯」
「這原本是這樣設計的嗎?」潘進發看著圖紙,十分困惑。
「是啊,潘總,都是照你的意思畫的。」
「這裡。」潘進發指著風景最漂亮的那塊地,「這裡是不是少了什麼?本來是這樣嗎?」
「是啊,和本來的一樣,要在那裡蓋一個巨大的天使鋼彈啊。」
「我明明比較喜歡死神鋼彈,為什麼會蓋天使鋼彈?⋯⋯算了,就這樣吧。」
潘進發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思考事情變得比往常困難許多,還總是悶悶不樂,明明海岸開發順利進行,和安旗的新婚生活也十分融洽,但他卻絲毫沒有快樂的感覺。
他覺得安旗變得好陌生,有時他甚至想不起來安旗喜歡什麼,也忘了之前為什麼和安旗吵架,還⋯⋯常常覺得手上空空的。
他看向自己的手,結婚戒指顯眼無比,他想不出是哪裡不對。
難���是。
「siri,打電話給方助理。」
一會,電話那頭傳來方書偉的聲音,「潘總,您找我?」
「我知道了,方助。」
方書偉捏著電話,心中閃過不妙二字。「你⋯⋯知道什麼了?潘總?」
「你,馬上去買『康益多功能智慧手環』。」
「⋯⋯?」
但潘進發戴上了智慧手環,還是覺得手上空空的。
「老公,你最近好少笑喔,笑一個。」
潘進發給他一個笑,不過是一個疲憊的笑容。
「你笑得⋯⋯真⋯⋯」看得讓人不忍形容,只好改口:「老公,你有沒有想去哪裡,我們去約會吧,做點開心的事,想不起來以前的事⋯⋯那我們⋯⋯就去創造新的回憶。」
看潘進發眉毛一挑,似乎對這個提議有點心動,那人趁勝追擊,「你想去哪,你說,我們明天就去。」
潘進發腦中浮現了城堡的畫面,他好像和誰約好了要帶他去城堡看海⋯⋯
「安旗,我⋯⋯我想去遊樂園。」
『安旗』聽從潘進發的願望帶他到了遊樂園,但整天下來潘進發都心不在焉,神情迷茫,做什麼事都慢半拍,回話也有一句沒一句的。
他不敢讓這樣狀態的潘進發乘坐危險的設施,於是兩人只搭搭摩天輪,看看4D電影,踩踩天鵝船。
坐完了旋轉木馬,他們接著去坐咖啡杯。
潘進發握著咖啡杯的方向盤,每轉個幾圈就會停下,要等別人用力喚他才會回神。周遭其他咖啡杯都像少女飛起的圓弧裙擺一樣在場中快意飛揚,只有他們的咖啡杯像齒輪壞了的鐘,一下轉一下停,錯置某個不會前進的時空。
這時,有台高速旋轉的咖啡杯朝他們撞來,他們乘坐的咖啡杯就這樣整杯飛了出去。
「安旗——」慌亂中潘進發本能地把『安旗』護在自己身下,替他遭受一切的撞擊。
記者:請問肇事駕駛當時時速多少?傷者乘坐的是什麼型號的車?
警員:咖啡杯,他們坐的是咖啡杯。
救護車上,兩個成年男子扭打在一起。
「莊祐明!你為什麼要假扮成安旗!真正的安旗在哪裡!」潘進發頭上纏著一圈繃帶,他衝過去掐住莊祐明的脖子。
莊祐明身上有許多不知道是什麼的線,他難以呼吸,用力踢了潘進發一腳,潘進發摔倒一旁。
莊祐明彎腰捂著胸口,「咳,咳咳⋯⋯你居然想起來了,但我還有別的辦法。」他站起來,雙手像裝可愛一樣打開成「五」比在兩頰邊。
「你想幹嘛?」
「我、要、催、眠、你。」說完十指飛速擺動起來。
「白痴!」潘進發,朝莊祐明腦門對腦門猛力一撞,救護車被這一震給弄得車身搖晃,司機一慌,救護車開下了落崖。
他們,靈魂交換!
事發第一刻,方書偉便搶在眾人有所反應之前引導局勢,率先指稱莊祐明蓄意殺人,利用病患對他的信任欺詐潘進發。
「失蹤的許安旗,恐怕也跟他有關係。」方書偉在鏡頭面前凜凜地說。
沒有人知道兩人交換了靈魂,他們把存在莊祐明身體裡的潘進發抓走,而潘進發的身體裡裝著莊祐明,至今仍在醫院裡昏迷未醒。
吳俊豪看著新聞上的方特助,笑著撥了通電話:「親愛的,你說謊時眼皮都不眨一下的模樣我真是好喜⋯⋯。」
方書偉沒聽完就把電話掛斷了。
吳俊豪被人掛電話也沒生氣,嘴上的笑意還更高了,他自言自語說:「吳老頭子啊,你一直覺得我不成器,認為我比不上潘家那傢伙,你看看現在是誰被誰玩弄在手掌心裡啊?你的臉痛不痛,腫不腫啊?」
說到這裡,一口沫吐在他腳邊。
吳董被封了嘴,雙手也綁著。
「還這麼有精神啊,老人家有精神是好事。」吳俊豪欣慰地點點頭,然後問面前這個親手把自己拉拔到大,卻又總是用不屑的眼光看著自己的,讓他既感恩、又痛恨的男人:「你記得小時候我一直求你買天使鋼彈給我,怎麼求你你都不肯的事嗎?⋯⋯現在我不求了,我馬上就要有一架自己的天使鋼彈了。」
牢房裡,潘進發已經想起了一切,但現在的他卻看不見一絲光明。
他摸著牢房冰冷的鐵柵門,這身體是莊佑明的,沒有人會相信他所說的話。
莊佑明佔著他的身體,說不定已經把潘氏賣得半分不剩了。
「小老弟,你⋯⋯不是你吧。」
潘進發望向牢房角落,說話的人是他的獄友。
他的獄友是個鬍鬚長如神話圖裡的仙翁一樣的老頭,成天都窩在牢房角落,掐著手指不知在算什麼。
潘進發不知道長鬚老頭為什麼被關在這裡,又已經被關了多久,長鬚老頭看起來瘋瘋癲癲地,此時潘進發也只當他在胡言亂語。
「小老弟,想不想變回去?」
「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身體。」
潘進發瞪大眼睛,試探道:「什麼叫不是我的身體。」
「你別裝了,再合身也不是你的,你看你,脊椎第三節都突出來了,年輕時候坐姿不正,又不使用『美姿提塑身衣』,再這樣下去你跟那個人遲早都會爆體而亡。」
「你⋯⋯」潘進發坐直身體,「大師,請告訴我怎麼恢復身體!」
「你往外面左邊看,那邊有個八卦鏡。」
潘進發從鐵柵縫看出去,左邊牆上果然有面八卦鏡。「為什麼那裡會有個八卦鏡。」
「那間牢房住過一個怨氣很深的冤犯,他死不瞑目,作祟不斷,掛個八卦鏡化煞用的,你盯著那面鏡子,好好想想自己的初心,用鏡子的八個角凝聚你的八識,借!鏡!換!魂!」
「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潘進發看著那面鏡子,「但我會試試看。」
醫院裡的莊佑明高舉雙手,表示投降:「要做什麼我都配合你們。」
在場的吳俊豪和正準備掏出兇器的方書偉對看一眼,怎麼比想像中還順利?
方書偉想走近看清楚床上病人的臉,被吳俊豪制止。
「小心有詐。」吳俊豪說,「他怎麼可能這麼老實。」
方書偉卻察出不對勁,他仔細端詳病床上的人,他貼身跟著潘進發這麼多年,潘進發少根眼睫毛他都看得出來,眼前的人的確是潘進發沒錯,可氣質全然不對。
「你,是誰?」方書偉問。
「我是莊佑明。」莊佑明老實道:「我答應你們任何事,我呢,只有一件事要拜託你們,我知道許安旗還活著,我想見許安旗一面。」
「你不是想告訴他真相吧?」吳俊豪嗤笑一聲,「讓許安旗知道真相不過是讓他更痛苦而已,你以為能改變什麼?」
莊佑明無奈,「我只不過是答應了潘進發,幫他帶幾句話給許安旗。」見面前的兩人可以溝通,他緩緩把手放下,「我只想完成我的承諾。」
「只是說幾句話,他什麼都做不了。」方書偉和吳俊豪說。
吳俊豪挑眉,「你在替他求情啊?」
方書偉懶得回應吳俊豪拋過來的媚眼,冷冷道:「莊佑明跟我們本來就不是敵對關係,用這個條件換取合作對我們而言利大於弊,只要看緊他不要讓他亂來就好。」
「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能說什麼呢,那把許安旗帶來這裡?」
「太危險了。」方書偉用下巴點了點床上的莊佑明,「讓他出院,帶他去見安旗。」
吳俊豪同意,「蒙上他的眼睛,不能讓他知道我們把許安旗藏在哪。」
方書偉不知從哪抽出一條眼罩,吳俊豪看到那條眼罩就笑了,「親愛的,那條莫非那是昨天晚上我們⋯⋯」
「不是。閉嘴。」
莊佑明被矇著眼睛帶到一處有海風的地方。
吳俊豪和方書偉沒有親自帶莊佑明去找許安旗,只派阿龍一個人帶莊佑明去。
「到了。」阿龍推了一把莊佑明,莊佑明手被反綁在背後,眼睛又被矇著什麼都看不見,被這樣一推馬上就踉蹌幾步跌坐在地。
「你有什麼話,現在說吧。」阿龍催他。
「許安旗現在在這裡嗎?」
「對。他不能講話,但他聽得到,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許安旗,明明是我先來的,但他想要守護的城堡是你,想要疼愛的王子也是你。」莊佑明嘲諷笑著,只笑他自己。「我不會道歉的,但我會想辦法彌補我犯的錯。」
「講完了?」
「講完了。」莊佑明站起來。
阿龍朝他走來時,莊佑明腦門對腦門對阿龍猛力一撞!再撞!拼命撞!撞到他們成功交換身體為止!
莊佑明坐在地上,眼花又耳鳴,「你以為我傻嗎⋯⋯難道我會不知道他們讓你帶我來這裡,根本沒���許安琪,你們是要滅口⋯⋯」等適應了這具身體,他爬向潘進發,也就是阿龍。莊佑明把眼罩解開,雙手比十撐在臉頰邊,對阿龍說:「我⋯⋯催眠⋯⋯你⋯⋯告訴我⋯⋯許安旗⋯⋯在哪裡⋯⋯」
監牢裡的潘進發死盯著八卦鏡。
他努力想他的初心是什麼。
他死盯著八卦鏡。
漸漸,他開始感覺不到周遭溫度。
然後,好像失去了重力,他好像離開了地面。
他覺得自己像一條在很長很長的引線上燃燒的火焰,一直在衝刺,不曉得要往哪裡去,但他覺得自己充滿了能量,就像『鴻猷大展炮』一樣。
最後,他的意識掉進一片無邊的混沌裡,有個溫柔嗓音在他意識裡說:「別試著理解它,感受它⋯⋯」
「簽吧。」大廈最高層樓的辦公室裡,吳俊豪翹著二郎腿,而他的對面,坐著這棟「潘氏總部」大樓的原主人,「我是不知道你怎麼擺脫阿龍的,但你也真傻,單槍匹馬回來這裡。」
吳俊豪身後,方書偉肩上扛著一把衝鋒槍,「你小心點,我看不出現在這個身體裡面的人到底還是不是莊祐明。」
「管他是誰,喂。」他對著辦公室後面手持攝影機的人說:「有在錄吧?」
攝影師專心盯著螢幕,無暇回應,他身邊帶著跟焦器的攝助替上司回話:「報告吳總!roll著!」
「好,簽名可以造假,但你簽名的影像可不能。」吳俊豪說完扭頭看向方書偉,換了個柔膩的語氣:「等他簽完這份同意書,海岸就百分之百是我們的了,天使鋼彈也是我們的了。」
潘進發冷笑一聲,身子往後仰,坐姿像個大老闆。「要是我不簽呢。」
方書偉把手中的衝鋒槍對準潘進發。
「喂。」吳俊豪又對著攝影機方向叫了聲。「確定沒有拍到我們吧,槍可不要拍進去,我『方特助』的臉也絕對不可以拍進去。」
「放心放心。」攝助殷切地回,「都裁掉了。」
「好,快給我簽,別浪費時間,浪費記憶卡。」
「吳總,我們這張卡可以錄三小時,您放心。」
「我讓你說話了嗎?」吳俊豪朝攝影機方向一瞪。
「沒有,沒有。」
回到正題,吳俊豪催促面前的人,「我不知道你裝什麼神弄什麼鬼,我現在就當你是潘進發,簽了,放你狗命一條生路,不簽,你就只有死路一條。」吳俊豪哼一聲,打了個響指,「把窗簾打開。」
陽光頓時填滿室內,刺眼得潘進發瞇起眼睛。
「你看看窗外,跟我說你看到什麼?」
潘進發姑且把目光望過去,而他,看見對面的大樓也敞開窗簾,窗戶後有兩個緊靠站在一起的人影,看起來像⋯⋯有一個人狹持著⋯⋯安旗!
「我們在許安旗身體裡植入了GPS定位器,他一逃跑我們就知道。」方書偉解釋。「潘總,快簽吧,只要你簽了同意書,我答應你不會傷害許安旗。」
「跟我說這幹嘛?賣我情面啊?」潘進發望向方書偉,凌厲的目光讓方書偉背後一寒。
他肯定現在坐著的這個人就是他前老闆,方才,他身體的社畜記憶差點被喚醒。
吳俊豪看不順眼這兩人在自己面前眉來眼去,他又打了個響指。大樓對面狹持許安旗的人得了信號,他加重手中的力道,許安旗被勒難以呼吸,痛苦地掙扎。
「讓他住手。」潘進發說。
吳俊豪舉了個手勢,對面的狹持者把手臂鬆開一點,許安旗得以恢復順暢的呼吸。
「你簽,他就不會有事。」吳俊豪的手還半舉著,一副只要潘進發不聽話,他隨時可以要了許安旗的命的樣子。
潘進發默默把桌子中央的同意書撥到自己面前。
吳俊豪和方書偉靜待潘進發簽名,潘進發卻好整以暇地開始⋯⋯
「潘進發!你想幹嘛!」
潘進發竟把同意書撕成一條一條的紙片,放進嘴裡嚼起來,還說:「可食用糯米製紙漿,以及大米原料製造而成的可食用墨水,可用於食品印刷⋯⋯顯色性佳⋯⋯咳咳咳咳咳⋯⋯」他把嘴裡嚼不開的紙往旁邊一吐,「呸!」
「敬酒不吃吃罰酒!攝影機拿來!押著他!」
吳俊豪親自拿著攝影機,對著潘進發的臉拍。潘進發被人扣住雙手制伏在桌上,制伏他的其中一個人還把潘進發的臉壓在桌子上。
「你對著鏡頭說!你同不同意!將海岸的土地和開發權無條件贈與吳氏集團!��
潘進發的臉都壓變形了,但他仍不從。
那是他的海岸,他要給許安旗的城堡。
「我⋯⋯不同意!」他對著鏡頭說完,大笑起來,「吳俊豪,我跟你同歸於盡!誰也別想好!」
潘進發大叫一聲,以不惜豁出一命的氣勢使出洪荒之力掙脫壓制,他站到桌上,高舉『壹定著』加長型防風打火機。
「輕鬆點火,安全省力。」說完,他點燃火,瞬間辦公室開始燃燒。
「進發——!」大樓對面看著一切的許安旗大叫一聲,而狹持他的人對著火海也看傻了眼,什麼時候許安旗已經脫身了都沒發現。
「進發!⋯⋯進發!」許安旗邊抹淚邊用最快的速度沿著逃生梯跑下樓,嘴裡不斷喊著:「進發!進發⋯⋯」
他現在只想馬上到潘進發身邊,他奮力跑著。
但好不容易跑到了一樓,還要再⋯⋯跑上樓。
「進發⋯⋯進⋯⋯呼⋯⋯進發⋯⋯呼⋯⋯終⋯⋯終於到了⋯⋯」許安旗用肩膀推開門,他的手中拿著滅火器,「⋯⋯『及時雨滅火器』,輕巧易拿好操作,還有夜光⋯⋯不怕黑暗中⋯⋯找不到⋯⋯及時雨⋯⋯進發!我來救你了!⋯⋯」
滅完了火,他找到倒在地上的潘進發。
許安旗把潘進發摟在懷裡,臉上全是淚:「進發⋯⋯進發⋯⋯你不能⋯⋯你不能丟下我⋯⋯」
「安旗⋯⋯是你嗎?」
潘進發的聲音無比虛弱,許安旗哭得更厲害了。
「是我⋯⋯是我⋯⋯是你的安旗⋯⋯」
「你⋯⋯你解開我的外套⋯⋯」
安旗邊哭邊拉開潘進發的外套,看見外套裡面有什麼之後,他猛地倒抽一口氣,「進發!裡面你墊的這難道是,阿波羅防火布?」
潘進發笑著點頭,「特殊防火塗料製造,耐熱耐高溫⋯⋯對不起⋯⋯今天是十一月三十一日,我們說好的,我要帶你去城堡看海,讓你做王子⋯⋯但我食言了,對不起⋯⋯」
「傻瓜⋯⋯」許安旗摸著他的臉頰,又哭又笑:「十一月哪來的三十一號⋯⋯而且今天算是三十二號了,鄉土徵文早就結束了⋯⋯你這個大傻瓜⋯⋯」
吳俊豪和方書偉靠著彼此,灰頭土臉地看著面前終得眷顧的一雙人。
「我們輸了。」一片無語之中,方書偉先開口,「我們去認罪吧,我陪你,你陪我。」
吳俊豪從沒聽過方書偉講情話,而這是他聽過最像情話的話了。
「你怎麼這麼孬。」吳俊豪扯住方書偉的領口,把他拉過來深深吻他,仔細吻了好久,吻到嘴裡都有股血味彷彿要把對方吃了一樣才依依不捨放開。
「這些都是我一個人做的,記得嗎。」吳俊豪說,「或是,你都是被我逼的⋯⋯你說謊時眼皮連眨都不會眨一下,你一定可以躲過偵訊的,對吧?你那麼聰明⋯⋯你知道該怎麼說對你最有利。」吳俊豪像看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一樣看著方書豪。
「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讓方書豪開口會聽到他不想聽的,吳俊豪又把話搶過來,說:「自己照顧好自己,不許讓別人照顧,我等你來接我。」
吳俊豪自己也知道自己在睜眼說瞎話,他把別人逼入絕境時都沒有過一絲一毫憐憫,怎麼還會天真妄想別人會給自己後路。
方書豪聽懂了。沒有說穿。沒有反駁。
他們被押上不同一台警車,上車前,方書豪一直看著吳俊豪,而吳俊豪被銬上手銬後,就從未朝他這裡看過任何一眼。
候機室裡,莊祐明翻開報紙,翻翻翻,終於翻到副刊星座運勢的那一頁,而被他扔在一旁的報紙頭條寫著「名門吳氏宣布破產」。
阿龍的身體,他已經十分適應了,雖然還有一些不靈光的地方。
他和潘進發互換身體那時,他們可是不需任何磨合就與對方的身體達成了高同步率,相較之下,阿龍的身體用起來簡直像是破銅爛鐵。
不過就算是破銅爛鐵,至少是自由的。
莊祐明最想不到的就是潘進發竟能靠自己的力量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不知道是得了什麼奇人異能幫助,還是他真的就是天縱之子,無所不能。
總之,不必去劫獄真是省了莊祐明好多力氣。
聽到登機通知,莊祐明站起來,拉著一個小皮箱前往登機。
潘進發,你一定不知道吧,我們如此適應對方的身體,代表我們的靈魂本質極其相似⋯⋯不過,這對你,大概一點也不重要吧。
判決以後,吳俊豪迎來了他的第一個探監時間。
他笑瞇瞇看著透明擋板後面身穿西裝的男人。
「送你的。」男人帶來一架展著白色翅膀的鋼彈模型,「等你出來再跟我拿。」
「嗯。」吳俊豪笑瞇瞇地回他。
吳俊豪天真童年裡執放不下的玫瑰花蕾就在那裡,但此時他眼中只裝得下面前這手放膝上沈默不語,故作矜持,眼眶卻隱隱泛紅的男人。
海岸沙灘上,潘進發和許安旗偎著彼此共看一部手機,手機畫面裡是火海前攝影機拍下的,潘進發堅持立場的樣子。
「ZOMY防火記憶卡,保存人生重要每一刻。」潘進發說。
他們周圍沒有大樓,沒有城堡,只有對方。還有一架巨大的死神鋼彈。
「我可以重複看這個影片一輩子。」
「本人就在這裡,你還看影片。」
「那你對著我說一次影片裡的話。」
「要我說幾遍都行。」潘進發捧起許安旗的臉,「我,不同意,
不同意,
不同意,
不同意⋯⋯四個不同意。」
經過那麼多風風雨雨,帶他們走到這裡的是初心,而他們的初心,是愛情。
「安旗?」
「別說話。」
許安旗低頭,從口袋裡拿出兩條繩子,在潘進發手上編起手環來。
「其實我根本就不會編東西,我送你的團心結其實是我請『MIT美枋織品』做的⋯⋯你知道,他們能完美客製每個顧客心目中的織品。」
他編得很慢很細心,收尾時,緊緊打上一個結。
「編得有點醜,你不要在意。」許安旗赧赧地說,「就算世界上還有人能做出一個一模一樣的手環,我的心意,也是獨一無二的。
潘進發,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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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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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經驗可 / 31 可愛
他們又去了學校山下那間水餃店,因為蔣舟想吃。
離開研究室前,蔣舟把陳螳螂用來裝咖啡豆的空置玻璃罐借來,幫桌上的兩朵玫瑰換到新的住所,雖然稍嫌不搭調,但也好過原先的寶特瓶。
只是瓶口寬闊,兩支玫瑰難以靠攏,蔣舟坐著,上半身貼在桌面,俯低身體小心擺弄,找尋能讓它們傍著彼此相扶站好的平衡點。試探重心時,感到花的相處和人很像,兩個人的麻煩總是比一個人還多一些。
認真說來,他自認不算是一個喜歡花的人,他更習慣花草與根相連,紮地原生的時候。若要圈養它們點綴日常,比起花,他更青睞沒有明確保存期限的東西,例如錶,威士忌,雕塑或是書。置在身邊靜靜觀察它們溫潤不易察覺的變化,一起消磨時光。
人也是,被時間打磨過的,合起來比較不痛。
所以對於花的必然敗壞,他稱不上討厭,也不能說喜歡,可是,若不是花的青春短暫,他就沒機會經由開始失色的玫瑰看見一個人等待的模樣。
無意秤量別人內心,卻能清晰地想像出張緯峰既忍耐,又耐心,不賣弄心情,獨自一人正經安靜地待在研究室裡的樣子。
但這也只是蔣舟的想像。如果張緯峰自己不說,那他便不特意去為對方時而看起來悶悶不樂的蹙眉,或不經意朝自己投來的期待目光冠上意義。
只不過,面前再看幾眼就會枯蔫的花,卻好像在抱怨他來得太晚,說有的事情只會發生一次,不能倒轉,也不會重現,燃盡就滅。
但他又不是新來的,用不著一個剛過二十一歲的人教他把握韶華。他清楚知道即使把握,世事也不一定盡隨人意。
他不自覺伸手去拉玫瑰花上其中一片萎縮了一角的花瓣,被他這麼一碰,好不容易站穩的兩支玫瑰又各自倒向瓶壁,沒有體面太久,分回一人一邊岔得老遠的樣子。
蔣舟小小地「啊」了一聲,怪自己的手不經腦袋就肆亂。
怕已經開到尾聲的兩支玫瑰經不起更多的不溫柔對待,他決定把兩支花撥到一起,讓它們並排斜躺,不再刁難。而那片枯謝一角的花瓣,他把它摘掉,順手丟進瓶子裡。
花瓣很輕,落下時沒有激起波盪,彎彎地貼在水平面上,像個淺盤,或一艘靜止不前的小船,像它是自然落下的,與蔣舟無關。
蔣舟把花推到桌子中央,離窗遠一點,不會曬傷。挪動時那片花瓣滲水沈到了底部,他不再留意花的事情,沒等張緯峰下課,一個人先下了山。
張緯峰踏出校門時天空正準備暗下,大部分學生一天的課都和日光一樣會在這時候收結,準備下山的人很多,車子也多,他沿路超車,塞在衣領裡的圍巾讓他感覺不到入夜降溫的冷,他扭轉油門,成為這一批下課學生裡最先抵達山下的人。
蔣舟早早就到了水餃店佔位坐下,想起之前也有過幾分相似的情景,不過當時是午夜。
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剛剛過度解讀那兩支玫瑰的心情,還是黃昏急遽的光線變化讓人特別容易意識到時光流逝,他開始覺得等待很悶。
離張緯峰出現還要一陣子,他把東西放著,跟店員打了招呼後走到店外透氣,他站得很邊,腳尖懸空在人行道和馬路之間的梯階差,讓尖峰時段密集往來的人車稀釋獨佔一張桌的空曠感。
天色完全暗下後,時間便模糊起來。飛去柏林的長途飛機上,機組員依照目的地的時間控制機艙何時熄燈,幫助旅客在飛行途中適應新的時區,但他不好騙,抵達柏林的第三天還在調整時差。
但調完了時差,他很快就融入陌生的城市,加上通訊軟體的隔絕,讓他產生了彷彿自己已經在這裡生活很久了的幻覺。但一個寒假加上三個禮拜的時間不夠他忘記前世,當他回到台灣走出機場時,又矛盾地錯覺自己從沒有離開過。
蔣舟的思緒跟著面前流動的車子飛閃,一會跳到寒假前的校園,一會又跳到他在柏林短租的小房子,等一道長影子停在他旁邊,蔣舟抬頭,看到頭髮被安全帽壓得有點變形的張緯峰。
「怎麼先下山了。」張緯峰問他:「你一直在外面等?」
「躲下課人潮。」蔣舟看一眼手上的錶,找回時間,「你提早下課?」
「沒,準時下課。」
兩人進門,蔣舟帶張緯峰到角落一張四人桌坐下。
蔣舟似乎早就想好要點什麼了,坐下後拿起菜單馬上就開始畫,畫完把菜單推到張緯峰面前。
張緯峰邊看菜單邊脫外套,他的圍巾塞在外套裡,這時抽出來歪七扭八地,彷彿剛和人打完一架。「你很餓?」張緯峰看蔣舟畫了二十五顆水餃,又畫了一碗紫菜湯,超出他印象中蔣舟的食量。
「我今天還沒吃。」
「整天都沒吃?」張緯峰從蔣舟手中抽走筆,快速寫上二十顆水餃跟一碗湯,「你這樣⋯⋯」張緯峰將寫好的菜單交給經過的店員,然後視線轉回蔣舟臉上。
「⋯⋯當然會餓。」張緯峰說。他本來想說的是這樣很不健康。
張緯峰低頭,下巴收在圍巾裡,質地柔軟的圍巾托著稜角分明的鋒利五官,蔣舟覺得張緯峰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但也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同。髮型沒有太大變化,穿著打扮的風格也沒變,連圍巾的圍法也是。
張緯峰戴圍巾都用最簡單的圍法,纏兩圈交叉一個結後固定,從不變花樣,蔣舟看著張緯峰歪一邊的圍巾,納悶到底是什麼不一樣了。
張緯峰也認真地看著面前的人,兩人不說話看著對方,直到店員送來一碗酸辣湯,擺在兩人中間。
蔣舟看張緯峰沒動那碗湯,問:「不是你點的?」
張緯峰剛剛聽到蔣舟整天沒吃東西就趕快畫了幾樣,也忘記自己點了什麼,他緩了半拍回想,才把酸辣湯端到自己面前,起身拿了兩份餐具。
放下餐具時他問:「要幫你拿水餃醬嗎?」
蔣舟說他自己去裝,但當他看見張緯峰調了合乎自己口味的醬料時,又反悔地跟張緯峰說他也要。
張緯峰不認真地瞪了眼蔣舟,瞪完乖乖巧巧地去幫蔣舟裝醬。當然不是巧合,他記下了蔣舟的喜好。
等張緯峰坐下,蔣舟把張緯峰裝回來的醬料移到自己面前:「上次來好像也是跟你。」
「那之後沒來過?」
「沒有。」
張緯峰也說:「我也是。」他把圍巾脫掉,對折兩次擱在背包上。
蔣舟的湯也來了,兩人一邊喝湯一邊說話。張緯峰整個寒假都待在外婆家,蔣舟整個寒假都沒有離開柏林。
張緯峰問他:「你家不過年嗎?」
蔣舟說祖輩都不在了,從那之後就沒有和其他親戚一起過年的習慣,也沒有什麼過節的禮俗傳統,只簡單訂餐廳吃個飯。
今年年前他的小阿姨開刀沒有人照顧,爸媽過去陪她,他順勢訂了機票出國,沒去湊熱鬧。
「嚴重嗎?」
「很小的手術。」蔣舟說,「但她們年紀差一輪,所以我媽現在還是習慣把我阿姨當小孩子照顧。」
蔣舟點比較多,但吃得反而比張緯峰快,蔣舟似乎很喜歡飯糰或水餃這種料混好包在一起的食物,並且相反地幾乎不吃帶骨的東西,討厭挑魚刺。
張緯峰沒有問蔣舟為什麼突然跑去國外,還有他經常這樣嗎,寒假期間張緯峰反覆思考這些問題,卻不想直接問他。
蔣舟的醬料沾完了,他舉著一顆水餃問:「借我沾你的?介意嗎?」
「你用。」張緯峰把自己的醬料碟推到中間,「你喜歡吃潤餅嗎?」
「嗯?喜歡。」
「水煎包?」
「不一定。」
「三明治?」
「不差。」
「壽司?」
「喜歡。」
「咖哩飯?」
「幹嘛突然調查我的喜好?」蔣舟截斷張緯峰沒頭沒腦的問答。
盤子已經空了,蔣舟放下筷子喝湯。
張緯峰這時說:「柏林長什麼樣子?」
蔣舟想了想,然後找出一張照片,傳給張緯峰。
「看手機。」
張緯峰拿出手機,蔣舟傳來了一張兩隻天鵝在湖面上,把頭埋在翅膀裡睡覺的照片。
「天鵝?」
湖面如鏡,映出天上的雲,光很柔,兩隻天鵝身邊的水波鍍著暖金色。
「我回來的前一天早上五點在湖邊看到的。」蔣舟淡淡地說:「其他天鵝都在岸邊睡,只有這兩隻睡在水上。」
這就是柏林?張緯峰覺得蔣舟才更沒頭沒腦。
「所以,你一大早去湖邊,為了看天鵝?」
「我去康德大街吃東西,路過這裡。」
「康德是那個康德?」
「有念過?」
「聽過他的道德形上學。」
「那你有發現形上學拆字來看就是「後設物理學」嗎?」物理是Physics,形上學是Metaphysics,形上學是物理之後的事情。
「發現過。」不止英文,張緯峰舉出易經也有類似的概念,「形而上是道,形而下是器。」
蔣舟訝異卻又不十分訝異,「你到底比別人多讀了多少東西?」
張緯峰難得地有點不好意思,感覺自己這樣賣弄很俗,但這些話他也不常跟別人說。
「不是讀的,以前我爺爺跟我講的。」
「教你書法的爺爺?」
「嗯。」張緯峰邊思索邊用筷子撥弄盤子上的醬油,「他讓我打了很久的基礎,很八股地叫我要先利其器才求其道。」
「聽起來你爺爺是個學識淵博的人。」
張緯峰搖頭,「他沒讀書,只會寫字。」因為這樣,他爸不信爺爺那一套,說那只是為了隱藏自己其實什麼都不懂,「但我基礎練得差不多之後,反而不練字了。」
「基礎要練多久?」
「我從小學三年級練到大概國中畢業。」
「你爺爺好嚴格。」
「有時候是有一點。」張緯峰緩緩扭了一下肩膀,「但除了他,沒別的人會教我事情。」
「你的字很好看。」蔣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過,「沒有白練。」
這樣的稱讚張緯峰從小到大聽過很多遍,書法教室的客人也常常會在爺爺面前稱讚他,但爺爺只會謙謙地回說還好,還可以,從來不會一起稱讚他。
「謝謝。天鵝後來怎麼了?」
「沒怎麼樣,就這樣睡覺。」
「⋯⋯你看天鵝的時候在想什麼。」
「⋯⋯在想天鵝會不會裝睡。」蔣舟認真問:「你覺得會嗎?」
「⋯⋯我只知道動物跟人一樣會做夢。」
「真的?」
「嗯,哺乳類都會做夢。」
「會夢到什麼?」
「這我哪知道。」張緯峰莫名其妙說。
「我很少做夢。」蔣舟說。
兩人搭聊著不怎麼重要的事情一面吃完晚餐,離開前要付帳時,店員說他們的帳已經結了。
兩人都沒付,誰結的?兩人納悶,向店員確認是他們這桌沒錯。
收銀的店員看他們這副樣子也擔心自己弄錯,叫來同事交頭接耳一番後說:「老闆說要請你們。」
店家請客,面前兩位顧客應該開心,卻不見他們的表情有任何欣喜的跡象。
蔣舟本來打算請客,當作補償研究室裡那兩支玫瑰的孤零,沒想到有人替他結了。雖然不在預料之中,但總歸而言張緯峰沒出到錢就好。
蔣舟收起錢包,說:「那走吧。」
他領頭離開店裡,走出店門才發現張緯峰沒出來,一回頭,看見張緯峰還站在收銀檯前正在數錢。
幹嘛這樣,蔣舟不可思議地看著。
不知道該說張緯峰出乎意料地會計較這種事,還是要說他出乎意料地可愛。
等待發票時,張緯峰往外看了一眼,目光跟蔣舟對上後馬上不自在地閃開。
蔣舟頓時覺得面前的人,介於成熟和青澀之間,離熟透差一點,正是最招鳥獸叼食的時候。
張緯峰走出來時皺著眉頭,對蔣舟訥訥低語:「笑什麼。」
蔣舟送的圍巾鬆鬆搭在張緯峰脖子上,還沒圍上,所以張緯峰沒辦法把臉藏進去,被盯得尷尬的表情畢露無遺,他又說一次你不要笑了,同時往前多走一步,意思像是如果蔣舟再笑他就要做些什麼了。
而藉著這個距離,蔣舟起手,拉住張緯峰的圍巾兩擺。「蹲低一點,你太高了。」他拉著圍巾往下扯,讓張緯峰低下身。張緯峰看著蔣舟的臉,但又因太近了而撇開,轉而看向蔣舟的手。
蔣舟的手繞過他的頭,在他的胸口穿繞。蔣舟幫他打了一個米蘭結,打完了說:「這樣比較好看。」
張緯峰重新站直,低頭看自己脖子上的花俏打法,感覺蔣舟幫他圍圍巾時纏的不是圍巾,而是自己的五臟六腑。
「你現在要去哪?回去?」蔣舟笑笑地問,似乎心情很好。
「你要怎麼回去?還是你想去哪裡?」
蔣舟沈思了一會,懶懶地掏出手機,「我看看有沒有公車可以搭回去。」
張緯峰看蔣舟找了一會才查到公車班次,感覺並不熟練。
找到以後,蔣舟說:「那我去公車站。」
「哪一個?我陪你去。」
「要上學校的山路口的那一個。」
他們一起走回上山的路口,沿路又聊了一會。兩個人走得很慢,張緯峰是為了拖長時間,蔣舟則是不討厭投機的對話。
到達公車站時,蔣舟準備搭的那班車剛巧快到了。
快要分別,張緯峰還是說不出,他很想他。蔣舟無預兆地從他的面前消失,又極其自然若無其事地回到他的生活。
看著公車即將進站的字樣,他仍無從表白。
蔣舟面朝車來的方向,等著向公車招手。
然後他聽見張緯峰在背後說:「下次教我。」
蔣舟仰頭,說:「什麼?」
「這個。」張緯峰指著脖子上的圍巾。
「學什麼。」蔣舟一笑,「都春天了,還戴什麼圍巾。」說完車便來了。
張緯峰目送車子開走,脖子被圍巾溫暖,心卻空落起來,整個寒假的心理建設,因公車離去的背影馬上塌陷了一塊,難以知道是因為喜歡一個難以捉摸的人所以心情也容易反覆無常,還是這件事本來就是這樣。
隔天起的連續幾天蔣舟都有來學校,他問張緯峰研究室裡玫瑰是不是該收了,然後他們一起扔了花,把借來的罐子放回陳螳螂的辦公室,在系辦門口遇到了大一學弟董新辰。
董新辰見到蔣舟又叫又跳,說好想他。
蔣舟回他:「這麼想開學?」
「下個月系烤你要不要來。」董新辰問蔣舟,問完也沒忽略一旁的張緯峰:「學長你也一起來啊。」
「我沒空。」蔣舟說。
「我也沒空。」張緯峰也說。
「喂你們,我根本還沒講哪天。」
這時剛上完課回來的陳螳螂經過他們面前,原只是被董新辰的哀嚎的聲音吸引了一下目光,一發現蔣舟在場立馬停下腳步,「丹丹,正好有事找你。」
陳螳螂手指勾了勾叫蔣舟跟他去辦公室,留下張緯峰和董新辰。
「你跟大學長一起來嘛。」董新辰還不放棄。
「如果他去,我們就去。」蔣舟不在,張緯峰偷渡文字綁定關係。
「那你說服他,拜託,交給你了。」
「再看看。」張緯峰打馬虎。
蔣舟從陳螳螂那裡得到了新的業務,加上要開始準備論文研討會發表的事情,自他從柏林回來以後經常待在研究室,但張緯峰這邊卻因為物理系的專題,反而能去研究室的時間變少了。
即使零碎,張緯峰仍不厭煩實驗室到人文大樓的距離,往返不膩。天氣在某天下了一場大雨之後開始回溫,那天之後他就不戴圍巾了。
陳螳螂在校外接了一個文化顧問的工作,沒知會蔣舟就把蔣舟的資料報過去,給了蔣舟一個助理職。
蔣舟給張緯峰看複印的工作合約上,陳螳螂幫他盜簽的名字,舟字少了一點。
「蔣丹。」張緯峰憋笑念出來。
「寫錯就算了,字還醜。」蔣舟無奈,「真希望是你的字。」
「蔣舟。」張緯峰忽然好奇一件事,也不是忽然,只是沒有問過。
「嗯?」
「你的名字是誰取?」
蔣舟把那張複印合約書夾回文件夾,「我爺爺跟奶奶一起取的,我爸媽也喜歡,就用了。」
蔣舟找來一張廢紙,在紙的邊角直書寫下「止舟」兩字。「這是『前』的異體字,我爺爺是國文老師,因為這個就取了舟字。」
「站在舟上?」
「嗯,他們覺得意象很好。」要他想去哪就去哪,不費力也能往前。
「難怪你懶。」張緯峰也在那張紙的空白處寫了止舟二字,楷書,止舟二字被他寫得端正大氣,雖然蔣舟的字也不難看,但放在一起時,張緯峰的字明顯比例勻稱許多,而且有股筆勁。
「你有沒有認識英文好的人,也不用太好,主要要有時間能配合閱讀大量的英文資料,也能接受急件的。」
「要幹嘛的?」
蔣舟比了比手下的資料夾,裡面是顧問工作的資料。「有人問我有沒有英文好的大學生有空幫忙。」
很有空又英文好的,張緯峰腦中馬上出現一個人選,雖然個性不算好相處,但正事都會中規中矩地完成。
不過,相較蔣舟只是風格愜意,實際上並不懶惰,他想到的那個人可是真正身體力行奉行著不費力過日子的生活方式,可能不會答應。
但問一問也無妨,張緯峰說:「不是大學生可以嗎?」
奇蹟的是沈淯青一聽說有報酬就答應了,沈淯青正愁錢換床,聽到這工作可以在花店做,馬上就說好。
蔣舟聽說之後問:「是你那個開花店的朋友?」
「嗯,我高中同學。」張緯峰把沈淯青的mail和line帳號傳給蔣舟。
蔣舟加了張緯峰傳過來的line帳號,叫「Yu」,頭貼是一雙黝黑的手拿著一束捧花,畫質很差。
「你們是高中同學,但他現在在開花店?」
「他沒升學,花店是他從他媽媽那邊接過來的。」
「他家花店在哪?有店名?」
「沒有店名,你想去?」
「免費拿了人家好幾���的花,有機會也該光顧一下。」蔣舟笑瞇瞇說,把「Yu」加進顧問工作的群組。
「我過幾天會去找他,如果剛好又有花的話⋯⋯你還想要嗎?」張緯峰試探。
話這麼說,但其實他已經跟沈淯青先訂花了。
蔣舟聽他這麼問,沒作聲。
所有花裡頭,他只偏心玫瑰。玫瑰讓他想起在自己還沒來到這個世界以前有人就開始愛他。只要想起這件事,無論時地,他都能隨時回到那片沒有荊棘的後院。
張緯峰靜靜等待,一會,蔣舟帶著笑說:「可有可無,不過,你帶著玫瑰來學校的樣子很可愛。」
雖然在笑,但笑的同時,眼睛裡的笑意卻慢慢被什麼朦朧,漾著其他情緒。
可有可無,也很可愛。讓人無法把握,未來有一天,他會不會無可避免地在想起有人愛他時,也會想起正經地帶著玫瑰出現的張緯峰。
他尚不知道有沒有那一天,也不想預設那時自己會是什麼心情,只知道面前的單純純粹很少見,忍不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這份特別開個特殊通道。
回答的前一刻,他還是沒找出張緯峰有哪裡變得不一樣了,但就是不一樣了。
因為蔣舟這句話,所以張緯峰到花店時很開心。他從沒想過可愛能用在自己身上。可愛,他反芻可愛裡的可字,又不斷想那個愛字,可以愛。蔣舟說可愛。
沈淯青在張緯峰到花店以前就把花包好了,為了節省耗材支出,他用手邊的英文報紙當包材,也用來鋪墊他自己或跟李以正的每一餐。
他現在有四份收入,一是飯店帳上名為綠化費的固定費用,二是張緯峰跟他買花,三是張緯峰介紹的英文打工,四來自慕生理髮店。
慕生老闆無聊時會叫沈淯青過去幫忙,起初沒說有報酬,叫了好幾次沈淯青都不來,直到他和沈淯青提出時薪,還說慕生裡面一些用不到的花器或木板他都可以帶走,講了之後,沈淯青才去。
不過那些大葉子的照顧方法跟鮮花完全不是一回事,沈淯青很多事都要慕生老闆教,慕生老闆雖然說話不客氣,可養盆栽很有一套,沈淯青不知不覺也從中學了不少。
慕生店址僻靜,客人都是常客,有男有女。慕生老闆說沈淯青想的話也可以在這裡打花店的廣告,但沈淯青既沒名片,也沒有經營社群,想不到能怎麼打廣告。
慕生老闆聽了受不了地說,「店開在這種地方還不想辦法生存,以為錢會從天上掉下來?」
沈淯青正在擦一種葛類,它的葉片上有像潑倒的牛奶一樣的不規則斑紋,是慕生這裡擁有最多的一種品種。
慕生老闆說他的戀人有白斑症,很醜又很漂亮,養這個會想起那個人。
很醜又很漂亮,沈淯青不理解,對他而言花只有完好的跟受損的,新鮮和不新鮮的,養份好和不好的,沒有又醜又漂亮的。但慕生的老闆說,因為連對方的缺點也一起喜歡,所以醜起來也很漂亮。
沈淯青聽到時想了一下,一時想不到李以正有什麼缺點。
沈淯青低頭擦葉子,慕生老闆剛剪完一個客人,正在掃地。
掃到一半,他看著沈淯青久沒整理的頭髮,突然提議:「幫你剪頭髮好不好,長死了。」
「不要。」
「免費幫你剪。」
「不要。」
「好啦。」
「不要。」
「你不讓我剪,今天就不讓你出這個門。」
沈淯青抬頭看著慕生老闆。
「我是說真的。」慕生老闆說,並從圍裙口袋拿出剪刀在空中空剪了幾下,「放心,不會跟你亂剪,擦完那盆過來坐著。」
沈淯青看得出他是認真的。其實他也不是真的抗拒剪頭髮,許久沒整理了,剪一剪也好,於是擦完就真的過去理髮椅坐下。
當慕生老闆在一旁準備工具時,他拿出手機開始打字。
慕生的老闆站在他後面正大光明地看他傳訊息,「剪頭髮還要跟人報備?」
「⋯⋯不用你管。」
慕生老闆只幫沈淯青修了一點點長度,後頭抓起來仍能紮個小馬尾,遮眼的瀏海順著臉型修剪,讓它自然往兩旁散。
改變不大,但看上去舒服清爽許多。
「你頭髮很軟。」
「嗯。」
「頭髮軟的人心也很容易軟。」慕生老闆說,「小心喔。」
「喔。」
「你是不是不信。」
「嗯。」
「不信也好。」
慕生老闆拿起吹風機,把黏在沈淯青臉上的碎髮段吹掉。沈淯青閉著眼睛。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心軟的人,即使有,現在也只用在李以正身上。那就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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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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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春跟小夏(一二三)限
*NTR
破鍋爛蓋不光彩的愛
(一)
阿春和小夏是交往三年的情侶。
阿春的名字裡真的有春,但小夏的名字裡沒有夏。小夏是他朋友的朋友,一起吃飯認識的。那時阿春剛失業,而小夏復讀大學,再一個月就要畢業。熱炒店裡兩人沒搭到話,目光卻有意無意接上好幾次,雖說同一張桌吃飯要跟誰對到眼並不難,但他們抓到對方的次數已超出巧合的額度。
空氣粘膩的五月,有人帶頭去釣蝦場續攤,大夥人在蝦場散開各自選蝦桿時,阿春看見小夏摸著一盒煙走出大門,除了阿春沒有人注意到小夏出去。
小夏是他的菜,整個人乾淨乾淨的,氣質有點天真,給人很單純的感覺。
阿春跟著走出去,見到小夏靠在蝦場的鐵皮屋牆上抽菸。
「抽嗎?」小夏見阿春出來,於是問。
小夏穿著略大的白吊嘎和一條有點皺卡其短褲,腳下一雙芥末色夾腳拖。阿春猜想小夏要不是個性很隨性,就是住得離這裡很近。
「只想抽一口。」阿春回。
「一口是吧。」小夏啜緊指上的菸深吸一口氣,然後呼著白霧,把用兩指夾著的菸遞到阿春面前。
阿春沒有接菸,他抓著小夏的手腕把菸湊到嘴邊。菸嘴上有小夏的口沫,他含著溼潤的菸嘴,雙頰凹進去,菸頭的火被催成金紅色,迅速燃短一截。
「你是一還是零。」小夏問阿春。
「偏一。」阿春回,然後小夏就親了上來。
兩人吻了半分鐘,氣喘吁吁。
不拖拉,對視幾秒後,阿春牽著小夏往釣蝦場鐵皮屋後方的一塊野地走,小夏踩熄手上的菸,鞋底沾滿了泥。
他們一直走到聽不見人聲的林地深處,阿春找了一棵樹讓小夏背靠著它,手從小夏的寬闊褲管摸進去。
小夏裡面掛空檔,阿春壓著他問:「你沒穿?」
「方便。」小夏啵了一下阿春的耳朵,「速戰速決。」
「你真他媽欠幹。」
阿春把小夏翻過去,手指草草揉幾下就頂進去,擴張不夠,進得很吃力,但小夏似乎越痛就越爽,對於阿春的蠻力插入適應良好。小夏很緊,阿春被夾得一直吁氣。
兩人速速幹了個野���,雙雙射出來後汗淋淋地喘,手上都是樹皮屑。阿春沒射在裡面,他跟小夏一樣射在地上,滋養自然。
阿春兩手拍拍把褲子穿上時,小夏問他:「要回去了?」
「不然?還想在這荒郊野嶺再幹一次?」
小夏沒說話,默默跪下來,把阿春剛穿上的褲子拉到腳踝,邊自慰邊幫他口交。
「你真他媽騷。」阿春誇他。
(二)
他們第二次做是在阿春家。阿春的上份工作包宿,丟了工作後他退出宿舍,搬進一間三坪大的雅房,沒有家具,睡在地上。他跟小夏第二次做就是在這西曬的房間地上。
這房間寡陋得連窗簾都沒有,阿春記得小夏跟他回來的時候是晴天下午,透進窗的陽光在地上照出一個扁方形。
他們脫掉衣服躺下,金色的方塊照在小夏的胸口,沒有任何圖騰記號的身體沐著一角光照,誘人又聖潔。
小夏張開雙腿,阿春伏在小夏的腿間幫他舔,爽到極致時,小夏拱起腰,把腳踩在阿春背上,屁股懸空,阿春就著這個姿勢,邊含邊把手指伸進小夏裡面,小夏難耐得屁股搖來搖去,讓阿春上面的腦子熱得無法思考,下面的腦子也脹得受不了。
他壓著小夏的大腿,傳教士進入,兩人伏在一起,窗光從小夏的胸口跑到阿春的背上,日光又暖又熱,身體得一直動,不然暖熱的地方會開始痛。
他們停停歇歇做了四次,做完時天已經黑了,兩人成大字躺在地上,房間太小,他們的腳和手跨在對方身上。他們看著缺了一顆燈泡的燈座,確認彼此單身,決定交往。
(三)
小夏有微M傾向,而阿春也有不為人知的性癖好。他喜歡伴侶被別人上,但這癖好實在不光采,若非小夏看到他在色情網站的瀏覽紀錄而察覺,阿春並不想讓小夏知道這件事。
而小夏主動跟阿春說,他可以試試,如果阿春這樣幹他會更爽的話。
阿春罵了聲操,說,「我們真一個破鍋配一個爛蓋。」
既然小夏說好,阿春馬上下載了約炮軟體找人NTR他。阿春答應小夏一定會監督對方戴套不內射,也承諾自己一定會全程在旁邊看著。
小夏開放歸開放,第一次還是放不太開,那個約來的人也是,不知是小夏太符合這個人的喜好以致他進入後很快就射了,還是他本來就早洩,總之小夏沒有爽到。
但阿春硬爆了,那個人拔出來後先去洗澡,而小夏盤腿坐在床上擦身體,阿春想到小夏剛被陌生人幹過就沒來由興奮。跟那人做完到現在阿春都悶不吭聲,小夏覺得無趣,想要抽菸解乏,正要點菸時他被撲倒了,打火機差點燒到手。
或真的有燒到他。至少阿春的手掌燙得灼人,小夏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阿春就抵了進來,阿春從沒這麼粗暴過,他扣著小夏的腰猛撞,嘴裡低低罵髒話,小夏抓著床頭,被頂得不知東南西北,連那個約來的人什麼時候離開賓館房間的,他也沒發現。
做完小夏感覺整個屁股都黏答答的,腰痠得沒法出力。
「春,你好變態喔。」
阿春揉了一把小夏的頭髮。「我愛死你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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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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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經驗可 / 30 慶幸
蔣舟拉著一個三十四吋的大行李箱,在機場的計程車接駁站排隊等候上車。放眼望去,他的行李箱是隊伍裡最大的一個,上車時他和司機一起把行李箱扛上後車廂,加注的重量讓車身輕輕晃了一下。
他買了太多東西,回程繳了一筆金額不斐的超重費。
車子開進北上方向的高速公路,蔣舟把關機了兩個月的手機打開,螢幕亮起後,沈睡兩個月的手機像遭受復甦電擊一樣開始震動不斷,通知訊息不停跳出,按著時序層層堆疊,淹沒螢幕。
手機因高效運轉而發燙,蔣舟摘下手機殼讓它散熱,螢幕還在跳訊息,他乾脆把手機放到座位一旁等它收完通知。
他的手機殼是別人送的,皮革材質,背後有一個可以放卡的卡套,但他沒有將任何卡放進那裡。他習慣把所有卡片都放在皮夾裡,要用時才依心情從裡面選,於是那個獨一貼身的位置便成了裝飾。
今天陰天,窗外黯淡,天空被一片雲白色蓋滿,他剛剛就是穿過這片厚雲降落的。手機還沒震完,他看著外面,專心盯著分隔道上的綠色防眩板,像動畫影格一樣,一格一格從眼前晃過去。
視線聚焦在同個位置太久,防眩板反而讓他頭開始暈。
一旁震動的手機終於安靜下來,他瞥了一眼,動作緩慢地把手機拿起,像面對一份不想寫的作業,不太情願地將它打開。
看到疊在最上面訊息時他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最近的一則訊息來自三十分鐘前,告知他有一通未接來電。制式的簡訊裡只寫著來電人的號碼,沒有署名,但是蔣舟認得它。
他發現最近三個禮拜,張緯峰每天都打兩通電話給他,中午十二點一通,晚上十點一通,準時不誤,規律得讓蔣舟反而覺得,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既然不重要,那某人顯然是當成樂趣在打。
蔣舟不禁想笑,這種故意為之的行為比較像他的作風,不知什麼時候也傳染給張緯峰了。
他跳出去看其他通知,沒有馬上回電,迅速滑過各式各樣的通知和消息,大多沒仔細看,移動手指只為清除未讀紅點。
消完了通知,他點進LINE一一讀過,挑著回覆。一些錯過回應時機的訊息不如不回,他相信下次彼此需要時,橋樑還會重建。
輪到了他跟張緯峰的對話窗,張緯峰最後的訊息問他到了沒,蔣舟打字,鍵入「回來了」,送出前靈機一動,倒退將回應刪掉。
既然張緯峰愛打電話,那就等他���來時再告訴他,蔣舟彷彿在佈滿陰雲的天空找到一個漏光的縫,笑了一下,也不暈車了。
兩個月沒聯絡,不知道張緯峰有沒有變。
二十加一歲,說變就變也不奇怪。
他終於把訊息回完,把手機殼裝回去後拉上遮光簾,闔眼補眠。
已經三月了,張緯峰還圍著圍巾。他正在上通識課,桌上攤著筆記本,但壓在上面的不是這堂課的講義,而是物理系作業裡的一張圖表,他表面上專心聽課,實際上在做別堂課的功課。
圖表只是一張紙,大方擺在桌上讀也不會製造什麼動靜,只要舉止不乖張,他並不考慮老師從講台上看過來時,他的小動作是不是一覽無遺。
後半堂課,老師把教室燈關了,放影片給大家看,教室漆黑一片,張緯峰也放下筆,不再偷時間。
這節堂上的是歌劇賞析,講台上的投影幕裡名伶唱著詠嘆調,張緯峰從小就不諳音律,不僅音痴,也沒有鑑賞能力,選這節課純屬湊數補空堂,不關乎他的興趣。
他難以理解,空氣震動產生的聲響和悲或喜的關聯,雖能辨認節奏的速度或音調高低,但他無法體會,為什麼聽來幾乎一樣的旋律有時代表憂傷,有時卻說是浪漫。
若有什麼比國文考試裡的新詩閱讀測驗還難參透的,大概就是音樂了。
影片裡的名伶唱得激昂,但他不禁把下巴縮進圍巾裡,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高速公路一路順暢,蔣舟瞇了一會,雖然不指望能在車上睡著,但歇了半小時卻一點休息的感覺都沒有。
時差加上兩次轉機,他的身體仍處在奔趕的節奏之中,神經緊繃不願放鬆,任疲勞繼續暗中沈積。
他再次拿出手機,明明剛剛才把訊息回完,螢幕又映出一整面的未讀通知,他覺得自己急切需要來點治療倦怠的速效藥,此時一個念頭從腦海浮出,他想起應該正在認真上課的那個人。
張緯峰的手機擺在桌上,他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僅有坐在他隔壁的人注意到,他的桌子在老師準備開燈講解悲喜劇時,提前亮起了刺眼的白光。
張緯峰反應迅速,伸手遮住引人注意的那道光,他往前靠,手捂著螢幕,朝自己開一個縫,當他看見螢幕上的來電畫面,不管別的,立刻站了起來,低下腰從教室後方遁出門外。
他沒接到那通電話,他邊走向牆邊邊按下回撥鍵。
無人接應,他再打一次,仍沒有人接。他保留通話,跳到通話紀錄裡看,確定剛剛真的有這麼一通未接來電。
打第三次時,只響了一下,電話裡傳來一聲嗨。
順著聽到的音節,張緯峰本能地重複自己聽見的聲音,回了一個語調一模一樣的嗨。那聲嗨輕巧短促,尾音微微往上飄,像沒注意就從手中飛走的氣球,發生得太匆促,令人來不及思考。
半晌沒人說話,電話那頭的人憋著笑。
張緯峰緩緩從措手不及的驚喜裡回神,他的聲音和平常一樣又悶又低,沒人看見他幾乎擠到眉毛的笑,「⋯⋯你在哪裡?」
「剛下飛機,在回家路上。」蔣舟翹起一隻腳,對張緯峰的反應十分滿意。
「什麼時候回來的?」
蔣舟在電話裡哧聲笑,說:「不是上一句才講?」他好整以暇地玩著衣服的線頭,「剛下飛機。」
「喔。」張緯峰用力抿了抿嘴,難以控制自己現在的表情,「是喔。」
蔣舟又笑了一聲,「每天打給我,有什麼事?——」蔣舟的問句尾巴拖得長長地,像一隻軟軟的貓躺下伸懶腰。
許久沒聽到的悠懶語氣揚過耳朵,把張緯峰這段期間掛在心上的那些不好念頭一掃而空。
「陳教授找你。」張緯峰說。能一起叫陳螳螂的人不在身邊,連稱呼都回歸了。
蔣舟猜到了,畢竟他跟張緯峰也只有這層關係。「知道了,我明天去找他。」陳螳螂可能在生他的氣,所以才派張緯峰傳話。
「幾點?」張緯峰回得很快,蔣舟聽不出來他是幫陳螳螂問還是自己想問。
「我回去看看他明天的課表再決定。」蔣舟偏頭,看車開下交流道,快到家了,「你現在在學校?」
「嗯。」
「沒課?」
「有。」張緯峰靠上圍牆,「我,呃,出來接電話,我在走廊上。」
蔣舟偷笑,「你怎麼聲音聽起來傻傻笨笨的,生病了?」
張緯峰覺得那些笑聲有回音,他一直聽見蔣舟在笑,「沒有,你聽錯了吧,你⋯⋯」
張緯峰還來不及說話,蔣舟這頭有插播。
「有人打給我,先這樣。」
「等下、明天你⋯⋯」
「明天見。」蔣舟知道張緯峰在想什麼,先發制人。
「好。」明天見,張緯峰應下來,「不要騙我。」
張緯峰這句話又引來蔣舟一陣笑,「掰掰。」切斷和張緯峰的通話,蔣舟把手機換到另一邊耳朵。
他喂了一聲,電話裡劈頭質問他:「你啊,失蹤去哪裡了?」
「我沒說嗎?」
「說個鬼,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知道⋯⋯」
面對一連串的問題,蔣舟逐個回答,到他下車了,對方還不打算放過他。
「還有,你剛剛在跟誰講電話?」
「學弟。」
「你認真?你好意思嗎?」
「不好意思。」蔣舟一語雙關,把人氣個半死。
「對人家沒興趣就不要玩弄人家。」
「喔。」蔣舟敷衍道,稱說要進電梯了而掛上電話。
蔣舟進門後鑰匙一丟,終於鬆口氣,他在客廳沙發躺下,一睡就睡了十個小時,醒來時口乾舌燥,但家裡只有一瓶他離開前沒喝完的水,擺了兩個月,瓶內此時附了一層水蒸氣。
他套上外套下樓買水,買完水走到附近一間深夜營業的涼麵店叫了一碗味增湯內用。店裡除了他還有好幾組客人,凌晨營業的店總讓他感覺親切,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裡的人,也都跟他一樣不合時宜,顛倒晝夜。
隔日,他挑在陳螳螂空堂的時間到學校,到了辦公室門前,陳螳螂的門關著,蔣舟敲了兩下門後開門進去。
「教授。」
陳螳螂聽見聲音,看了蔣舟一眼,而後繼續看自己的書,不搭理蔣舟。
蔣舟知道陳螳螂在鬧脾氣,他也不理會,默默走到裡面的小會議室坐著等。陳螳螂真正生氣時是很火爆的,不會像現在這樣擺架子,所以蔣舟不擔心。
他邊等邊滑手機,過了一會,對面的椅子發出空氣擠壓的聲音,抬頭一看,陳教授坐在對面手撐著頭,一臉「好啊你」的表情瞪著蔣舟。
「你收到我的信了嗎?一個禮拜前寄的。」蔣舟掛上笑臉問。
陳教授沒好氣地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拿了一本東西,扔在桌上,「紅筆畫的都要改。」
蔣舟伸長手,把那本A4裝訂的東西拿過來,他翻了翻,記號不多,說:「謝謝教授。」
「度假度得開心嗎?」陳教授開始算帳。
「你要喝咖啡嗎?」蔣舟起身,打開一旁的櫃子找咖啡豆,發現袋裡是空的,空了也不丟掉,明顯在向他抱怨。
「你丟了考卷就跑,我算成績算了三天。還有,學務長約談我,說有人投訴我成績給太低,影響學生的留學申請。」
這又不是什麼新聞,蔣舟腹誹,但他若無其事地說:「換茶好嗎?」然後沒等陳螳螂回答就開始泡茶。
「丹丹啊,待會的課你幫我上吧。」陳教授說:「教書太折壽了。」
「我有事。」蔣舟說。
「你沒有。」
「我有。」
「你陪我一起去上課,順便幫我整理科會的東西。」
「我在這裡整理不好嗎?」
「我需要你在旁邊。」
蔣舟自知拗不過,乖乖跟去上課。他帶著陳螳螂的筆電,電腦放在講台角落的副講桌上,站著幫陳螳螂整理文件。
上課沒多久,他收到訊息,張緯峰問他在學校嗎。
( 我在A202 )> 蔣舟
張緯峰 <( 上課? )
( 陪客 )> 蔣舟
蔣舟沒選字,張緯峰皺眉,感到困惑。
張緯峰 <( 什麼客人? )
( 陪陳螳螂上課 )> 蔣舟
接下來張緯峰沒有再回,他本來正在前往研究室的路上,這時已改道往A棟走。
張緯峰 <( 我去找你? )
他已經快到了才問,蔣舟正想說不,就見到走廊上有個突兀的高個子站在那。
( 沒課了? )> 蔣舟
張緯峰 <( 空堂 )
( 好久不見 )> 蔣舟
張緯峰彎起一邊嘴角,也回一句好久不見。
他站在廊上,一手握著手機,另一手插著口袋,什麼也不幹,只是盯著蔣舟看。
蔣舟舉起手機,叫他看。
前桌幾個同學注意到蔣舟的動作,一起往窗外看,看見了張緯峰。蔣舟叫他去研究室等,張緯峰回了個好,然後走了。
下課後,陳螳螂身邊如常湧上一群好學的學生,等著問他問題,而陳螳螂沒理他們,他走向副講台,調侃蔣舟:「誰等你下課啊,哪個慘小子。」
連自己的助教都不認得,蔣舟習慣了他的假八卦真陰損,沒有回答。
他看著教室裡鳥獸散的大部分同學,和陳螳螂身後那隊忠誠的小雞隊伍,說:「也有很多人等你下課。」他闔上筆電,「我先回去了,檔案還沒整理完,等等弄完,電腦放你桌上。」
蔣舟抱著電腦離開,他到研究室時裡面無人,但是桌上有一本攤開的書,一支筆臥在書縫,旁邊有張緯峰的背包。除了書,桌上還有個寶特瓶,插著兩支快凋謝的玫瑰花。
畫面有些詭異,張緯峰在這讀書擺什麼花?他走向拉開的椅子,坐下看張緯峰在讀什麼。
張緯峰去完廁所,回來時發現有人坐在他的位子上。
他走過去,雙手搭上蔣舟的肩,蔣舟沒發現他進來,嚇了一跳。
兩個月不見卻像只過了幾天,張緯峰圍著他送的圍巾,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蔣舟想起身把座位還給張緯峰,卻被張緯峰按回去。
蔣舟的肩膀沒肉,摸起來硬邦邦的。或許是太久不見���他的行動先於其他顧慮,沒多想就把手放了上去。
經過一個什麼都沒有發生的寒假,接到蔣舟的電話後他沉澱了一晚,反而從漫長的未知等待中覓得新的應對節奏。
他以為自己見到蔣舟會很緊張,實則不然,似乎在連續三週的語音信箱裡學到沈著和寬心,心情開闊了許多。
「嗨。」
「出國好玩嗎?」張緯峰加重手上的力道,讓蔣舟背上一凜。
蔣舟感到自己學長的威嚴瞬間矮了一截,張緯峰的問句平凡,卻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怎麼連你也一副要跟我算帳的樣子。」
「也?」張緯峰把手拿開,拉開旁邊的椅子和蔣舟並坐。「我寒假的時候把你在看的那套武俠小說看完了。」
他在外婆家那裡的租書店借的,那套小說除了一些奇怪的自創名詞很拗口之外,其餘用字都很簡單,邏輯全憑作者說了算,讀時不必思考太多,所以他看得很快。
「它出完了?」
「沒有,我是說我看到最新一集了。」
「那,好看嗎?」
張緯峰照實回答:「主角一定會贏,我不知道哪裡好看。」對手一直換,女主角也一直換,只有主角的勝負固定,絕不會輸。
「他沒有贏,他只是一直在打,那不叫贏。」蔣舟笑說:「你不懂江湖。」
他的確是不懂,每個章節的最後,主角總是一笑了之並與眾人告別,再到下一個地方繼續旅途。
「花是你帶來的?」蔣舟問。
「嗯。」
「你其實比我更喜歡玫瑰吧?」
「本來是要送你的,但我不知道你到現在才回來。」這些玫瑰是他在開學那週百忙之中抽空去跟沈淯青拿的,已經過了最漂亮的時候,保鮮劑也保不過蔣舟的不定性。「下次再拿新鮮的給你。」
張緯峰忽然變得坦率不已,讓蔣舟不大習慣,「不過,怎麼老是有多的花?」
「我朋友的花店沒有什麼客人。」他沒說謊,但也沒說這些花是他買的。
蔣舟不再問,也沒說還想不想要他的花。「你今天還有課?」
「等等還有一堂。」
蔣舟把位子還給張緯峰,他坐到對面打開筆電,而張緯峰低頭看書,中途張緯峰都沒有跟他說話,只像以前那樣專心看自己的書,不追問他為什麼突然出國,或為什麼不回訊息。
他再次肯定陳螳螂的眼光,張緯峰很少見。
蔣舟心情愉悅,慶幸和他共享這個空間的人是張緯峰。若有一個地方像凌晨仍營業的涼麵店,不僅不會問他為什麼還不睡,還給他熱湯喝,若有一個地方如斯,那他會很樂意,在這個地方多留一會。
「張緯峰。」他伸出腳,碰了下對面人的鞋子,「等你上完課一起吃晚餐?」
張緯峰點了兩次頭。
「點頭是要?還是不要?」
「要啊。」張緯峰轉了一圈手上的筆,覺得兩個月的枯等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了,只要蔣舟現在在眼前就好。「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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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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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經驗可 / 29 聖誕
新的一年,花店換上了新的月曆。
沈淯青收到了兩本免費月曆,一本是保險業務員拿來的野鳥圖鑑,另一本是銀行發的世界名畫特輯。沈淯青覺得兩個都差不多,叫李以正幫忙決定掛哪一個。
「看你啊。」李以正同樣沒有想法,但過了一會又說:「掛小鳥的好了啦,他們可以陪你顧店。」
鳥又不是人,而且店一個人顧就夠了,沈淯青把兩本月曆疊起來放到一邊,「先去吃飯。」
他穿上外套,李以正也站起來,「明天我也日班。」
「我知道⋯⋯」沈淯青邊拉拉鍊邊走出櫃檯,走到一半時停了下來。
他的外套拉鍊卡住了,鋪棉大衣澎鼓鼓的布邊卡進拉鍊裡。
沈淯青用力扯了幾下,但反而卡得更緊。
「我拉鍊拉不起來。」他說。
李以正走過去,「這個不能硬拉啦⋯⋯」常說自己手不靈巧的人揪住了衣邊,輕輕一撥就解開了。他知道沈淯青怕冷,幫他把拉鍊拉到最高,「走吧。」
「嗯。」
他們兩天沒見了,李以正連續上了兩天夜班,今天日班,明天也日班,後天又要上回夜班。中午通電話時他們講好,今天晚上去吃附近新開的燒臘便當。
路程十五分鐘,他們走路,路上李以正和沈淯青說著這三天工作裡發生的事,沈淯青也說話,但不講工作,只說全聯寄來了年貨DM,說他去買麵時聽到別人和麵店老闆抱怨家門口被畫了紅線不能停車,還有里長一天廣播了三次,請大家不要靠近修剪行道樹的施工車。
過其中一個馬路時,一輛右轉車不減速朝他們開來,沈淯青走在內側,肩膀被人扳了一下。
他們站著,讓車子先過,等車子開走,李以正把覆在沈淯青肩上的手放下。
「走路要看路。」
兩人同時抬起腳,繼續向前,沈淯青順著走路時擺手的動作自然而然地抓住了李以正的手臂,李以正從善如流,曲起手肘把沈淯青的手勾進自己內手臂的灣澳,讀秒的小綠人開始倒數奔跑,兩人也湊緊步伐穿過斑馬線。
回家時,沈淯青走得比較慢,他冷,雙手都插在口袋裡,這次換李以正把手穿過沈淯青的手臂,然後學他也把手插進口袋。
「很冷嗎?」李以正問。
「嗯。」
「我手不冷。」
「是喔。」
沈淯青沒聽出李以正的暗示,他把手夾得更緊,和李以正手臂與手臂相攏而行。
「回去要看部電影嗎?」
「太晚了,不要。」
「可以看三分之一就睡覺,還是看動畫?」
「回去再說。」
「先講好,你不能又趁我上班的時候自己把剩下的看完喔。」
「你看的時候我可以再看一遍。」
「我不要啦,一起看。」
沈淯青不發一語,沒說答不答應。
李以正的班表不規律,不過即使日班與夜班交替也沒有打亂他的生理鐘,他總是能在該醒的時候準時醒來,至少目前為止,沈淯青還沒聽過李以正的鬧鐘聲。
沈淯青早上醒來時,上舖總是已經折好了被子,樓下小廚房的電鍋裡有一份留給他的早餐,鐵捲門緊閉,地上有一個綁在塑膠袋裡,從外面投進來的鐵門搖控器。
在花店睡時,李以正會把鬧鐘設晚十分鐘,他是閉上眼馬上就能進入夢鄉的體質,經過軍事訓練洗禮過的身體只要想著幾點必須起,到時身體就會聽從指令自動醒來,屢試不爽。
他睜開眼時,會先看一眼下舖還在睡的人,沈淯青睡覺習慣拿棉被蓋著臉,所以李以正只能看到一個像蛋包飯一樣的鼓起,看不見睡臉。折完被子,他會躡手躡腳爬下床梯,一步踩三個階,小聲小動靜地,不攪動沈淯青的夢,輕聲去洗簌。
他會從櫃檯抽屜拿出大門鑰匙和鐵捲門的遙控器,先去買兩份早餐,一份放在廚房的電鍋裡保溫,另一份站著不花幾分鐘就吃完。
沈淯青把自己平時外出時藏遙控器的地方告訴了李以正,也在他面前放過好幾次,但李以正不放心,所以他離開時,會把遙控器包進早餐店的塑膠袋裡,投進鐵捲門上的信孔,等到沈淯青下樓再撿起它。
沈淯青在新年的第三天才將月曆換上,他拆開野鳥月曆,大略翻過一遍,上面的鳥要不是一對就是一群,沒有任何落單的,如李以正所說,是個作伴相依的月曆。
將去年的月曆拿下來時,一條紙邊從裝訂線圈裡掉了出來,沈淯青撿起那條紙邊,他曾經把有葉誠勳的那一頁撕給李以正讓他寄念,但若李以正沒有向他告白,那現在他手上這條紙邊,就會反過來變成他的念想了。
他把長長的紙邊折成小小的方塊扔進垃圾桶,曾經以為自己是他們故事裡的旁觀者,沒想到最早現身的花先生才是路過的那一個。
想到這件事,沈淯青問李以正之前用月曆紙寫的英文筆記還留著嗎,李以正說:「留著啊,夾在課本裡。」
自從他去上班,就沒有再和沈淯青學英文,聽沈淯青提起這件事,他以為沈淯青在盯他功課,於是下次來花店時便把課本也帶來了。不過之前背起來的單字一陣子沒複習,他幾乎已經忘光。
「還要學嗎?」
「想啊。」
沈淯青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他叫李以正先把忘掉的單字背回去,等他追回之前的進度才繼續教他。
「學英文一定要背單字嗎?」
這倒是問倒沈淯青了,「你學英文要幹嘛?」
「先⋯⋯想看懂你的課本⋯⋯」
「那就要背單字。」
雖然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但其他的事都有求必應,他們在花店用沈淯青的筆電看電影時,李以正說好久沒去電影院,他們假日時便一起去外面看了場電影,李以正又隨口說了句很久沒吃麻辣鍋,於是兩人過幾天去了火鍋店。
他們吃飯一人付一頓,輪流請,早餐算李以正的,而李以正住在花店時的家用算沈淯青的。一人在通勤時背英文單字,一人在冷清的商店街裡顧店剪花,一人工廠理貨,一人飯店送花,兩個人時便一起吃飯,逛逛小北百貨,繞遠路回家,欣賞別人家門前的山茶花,沿路說話,將獨自一人時沒有興致的事一件件補上,消去無法一個人經驗的日常空乏。
沈淯青看著手機裡李以正貼給他的班表,照著填進月曆。
花店的月曆本來只用作記帳,可現在它多了一個用途——記住李以正的班表。
新的一年,沈淯青以兩人為單位想像每個節日的模樣,而那些沒有名字的平常日在填上了李以正的班表後,也有了意涵,讓人能夠想像明天,往後,未來。
去年的聖誕夜是他們在一起後的第一個節日,那天他們吃了麥當勞。
李以正那天晚班,下班時是九點,沈淯青關了店去附近的站牌等他,兩人散步到街上,發現大部分的店都關了。這一帶不熱鬧,民宅混著少數店面,住戶作息規律,十點半後除了便利商店外沒有商家開門,即使如此,夜裡仍不安靜。
這條路與通往隔壁市的高架橋相接,車輛很多。雖然車流量大,但因為這裡多死巷和單行道,難停靠,於是橋的另一邊越來越繁榮,這邊卻一直發展不起來。
麥當勞比小北百貨還遠一點點,開在十字路口的斜角,是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
沈淯青不常吃麥當勞,即使是還能正常吃東西那時,他也很少踏進速食店。
李以正相反,他老家那邊有一間很大的麥當勞,也是二十四小時。那間麥當勞無時無刻都有附近學校的國中生和高中生在裡面,店員不趕人,就算只點一份薯條也能在那待一整天,只要你找得到座位。
內用座位很寶貴,幾乎不可能現場找空位,大家去麥當勞前會先問有沒有認識的人在裡面,要走的時候也會問有沒有人要來接座位,交接內用桌椅是那間麥當勞特殊的風景,也是附近學生聯誼認識人的地方。
李以正那時有一群好朋友,他們從國一就佔著窗戶旁的六人桌,感情好到上同一個高職,即使不同班下課後也都混在一起。只是畢業後他忽然去當兵,進營區不到一年就跟大家疏遠了,等到第二年便徹底沒有聯絡。
聖誕節那天沈淯青很閒,該忙的都在上個月就忙完了,飯店大廳十二月初就擺上了聖誕樹,聖誕節用的擺設花也早在那時就送去了。
沈淯青沒有參與佈置,只有將花送去。
他在送完花的幾天後才去飯店看佈置完的樣子,飯店大廳的天花板垂著雪花吊片,一樓的販售花車也賣起薑餅屋和拐杖糖,他做的花被設計公司的人改了許多,有的沒有擺出來,不曉得在哪裡,但他並不在意。
逛了一圈後,他停留在一樓大廳通往戶外庭院的洗石子走廊上,透過玻璃看花園裡的假聖誕樹。他小時候,連續有幾年,飯店會在聖誕夜那天請鋼琴家來演奏。
那時沈烟棠學琴已經學了幾年,正式演出前便是由他暖場,沈淯青則在旁邊翻譜。
其實沈烟棠不需要別人翻譜,是沈淯青不甘寂寞想要加入,沈烟棠才找了個工作給他。兩個乖巧白淨的小孩子很討喜,留下很多照片。
後來沈淯青有樣學樣也嚷說要學琴,沈烟棠藉故買了新的琴,原有的琴剛好可以送給沈淯青。但沈淯青上了幾堂課,聽不懂樂理也耐不住挺背拱腕的優雅姿勢,很快就失去興趣。
鋼琴放著生灰,不久後父母就把琴移去了花店。
又過了幾年,等沈淯青搬來花店再看到這架琴,也不曾把琴蓋打開。
沈烟棠的琴彈得很好,而沈淯青沒音樂天份——但真要比的話又好過張緯峰。這樣說起來,他也不知道李以正喜歡聽什麼歌,有什麼特別的愛好。
沈淯青看著聖誕樹,想到是不是該送李以正聖誕禮物。
李以正喜歡什麼?他腦袋一片空白。
接到李以正後,他們走慕生理髮店的那條巷子回家,路上很安靜,他們遇到一對遛狗的情侶,那兩人穿著同款式的羽絨衣,帶一條黑色的柴犬。
和他們擦肩而過以後,沈淯青問李以正:「你喜歡現在這樣嗎?」他在高中畢業以後選擇岔出隊伍,過程稱不上叛逆,也不悲慘,但他卻也有自覺,這樣的他在別人眼裡並不與「順遂」或「正常」兩字相稱。
他沒想過自己喜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卻想知道李以正會不會想要和更正常穩定一點的人在一起。
路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長又壓扁,李以正踢著步伐說,「喜歡啊。」
他有喜歡的人,喜歡的人也陪著他,李以正很喜歡。
「老闆。」
「嗯?」
今天是聖誕夜,李以正本來不認為節日就該如何盛大,他也不是基督徒,不是獨自一人就已經令他開心,但去完麥當勞讓他想念起曾經有一群朋友在身邊的那段時光。
李以正沿路都在想這件事,他問沈淯青:「你會不會想牽手。」
說完後才湧起緊張,像這句話是他脫口而出的一樣。
李以正咽口水,「那個⋯⋯」突然湧出的回憶使他寂寞,他沒注意就把難受的感覺化成一個問句,讓他想問沈淯青,能不能牽你。
「⋯⋯嗯。」沈淯青過了一會才嗯了一聲。
「『嗯』。」李以正模仿沈淯青小小的嗯字。
沈淯青說嗯的側臉讓他的心一下子暖了起來。
兩人又走了一會。
「牽嗎?」沈淯青問。
「你想牽嗎?」
沈淯青沒有回話,用動作代表回答,他把手從口袋裡拿出。
李以正握住沈淯青的手時,摸到沈淯青手中有個東西,沈淯青把那個東西塞到李以正手裡,李以正翻開手掌一看,是一顆巧克力。
「聖誕快樂。」沈淯青說。
「聖誕快樂。」李以正笑著回答,「現在可以吃嗎?」
「給你的,你自己決定。」
李以正剝開酒紅色的錫箔紙,將圓形的巧克力一口吃進嘴裡。
「我也有東西要給你。」李以正從背包拿出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盒子,「護手霜。」
沒想到李以正也有準備聖誕禮物,而且還是特地準備的,不像沈淯青只是在來的路上,到便利商店買了巧克力。他在飯店思考要送什麼給李以正,想了想,還是平凡如常的事情就好,不要誇張,他做不來。
沈淯青接過白色的小盒子,看到盒子上寫著「無香味」的描述字樣。
沈淯青總是說自己不喜歡花,李以正雖然不相信,卻也不知道那一種才是沈淯青喜歡的,在各種味道之中,決定買什麼味道都沒有的。
「謝謝。」沈淯青把護手霜放進口袋,剛好裝得下。
「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他們又說一次,然後沒有再說起牽手的事。
李以正把巧克力含在嘴裡不咬,讓它以最緩慢的方式消融。
回到花店時,嘴裡的巧克力已經化開沒有了,他們等待鐵捲門打開,當門緩緩升起,在轟隆聲中,地上掉出了金色的星點,星星碎片落在李以正的腳前,然後等門完全升完,他眼中跑出了一片星空。花店掛上了黃色的聖誕燈,垂在整面的落地玻璃上,一閃一閃,昨天還沒有這些的。
不知道李以正喜歡什麼,沈淯青便學著一般人,在這一天給他節日的氣氛,想要將這樣的日子視為普通平常,可以慶祝,可以作伴。
「我今天很閒。」沈淯青說,「聖誕快樂。」這是第三聲聖誕快樂。
李以正看向沈淯青。「還可以牽手嗎?」這次不是寂寞,是欣求。
沈淯青伸出手時有些害怕,不是怕李以正,也不是他不想,就是不知道怎麼做。
他把兩隻手都伸出來,讓李以正看著辦。
而李以正把沈淯青的兩隻手一起握住,樣子說是牽手,更像是一個人捧著另一個人的手。在閃滅的金色光點中,捧著比星星還要珍貴的東西。
沈淯青的手被李以正裹著,他們這樣維持了一會後,沈淯青緩緩曲起手指,找到指與指之間的縫隙對準,把兩雙手成對扣起。
他們兩手都扣著十指,沈淯青覺得腹部到脖子之間突然燥熱起來,這還不夠,李以正又問,「可以親你嗎。」李以正的聲音沈沈地,不似平時的他。
「不要問我。」沈淯青說,說完又修正自己的話,「不用問我。」
這是聖誕夜的事情,他們第一個節日。
那晚他們一起睡在下舖,兩個人擠在小小的單人床上,醒來時都感到腰痠又背痛。
沈淯青認為這張上下舖的床一定要趁早換掉。
在他把床換掉以前,與聖誕節只隔了幾天,李以正又睡了一次下舖,不過只有他一個人睡。
跨年夜李以正輪夜班,在倉庫度過午夜零點。往常夜班後他都是回自己那裡,但這是跨年夜,也是新年的第一天,他想見面。
沈淯青也想見李以正,說會醒著等他下班。
李以正的工作凡是遇到節日就會特別忙,他多加了兩個小時的班,到花店時已經凌晨四點了,他一見到沈淯青先撲了上去,把自己掛在沈淯青身上,抱著他搖搖晃晃地轉了一圈,然後打著哈欠找椅子坐。
沈淯青第一次見到李以正夜班加班後的樣子,累得不成人形,目光無神,全身上下都寫著電力不足。
沈淯青平常就掛著一張不算開心的臉,所以累起來樣子也跟平常差不多,但李以正在沈淯青面前總是很有精神,多話好動,和現在的模樣判若兩人。
「先洗澡?」
李以正搖頭,「我想吃東西。」
沈淯青馬上去煮泡麵。
李以正三兩下就把一碗泡麵吃完,吃完睡眼惺忪地上樓洗澡。
他洗澡花費的時間和泡一碗泡麵所需差不多,沈淯青才剛洗完碗,上樓就看見李以正已經洗好了澡,坐在床的下舖叉著雙手打瞌睡。
李以正不想讓自己睡著,於是靠著床梯坐著等沈淯青,但坐下不到兩分鐘就累得闔上眼睛。
身體不僅自動醒來,有時也會自動關機。
沈淯青把李以正放倒,將他安頓在下舖,他不知道夜班的李以正是這種狀態,難以想像夜班接日班時又要多累。
沈淯青沒有和他一起睡,怕兩個人擠一晚李以正會睡不好。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後就關上燈,爬到上舖去睡。
上舖離天花板很近,睡起來有股壓迫感,讓人不舒服。好了,他又多了一個必須將這張床換掉的理由了。
隔天沈淯青問他下舖好睡嗎,而什麼都好的李以正難得地表示出喜好,說下舖比較舒服。
「我夢到你了。」或許是躺在有沈淯青味道的被窩裡的關係,很少做夢的他夢見了沈淯青,「我夢到你在做花,我跟你講什麼你都聽不到。」
「⋯⋯那你就一直講。」沈淯青的語氣勉強,但表情相反,「講到我聽到。」
李以正笑笑地,說:「好啊。」
過農曆年之前,沈淯青回家了一趟。他回去時玄關有一雙鞋,但家裡沒有人。鞋子一腳鞋口朝上,一腳鞋口朝下,看來有人急忙回來,腳下隨意一踢,換了別雙鞋後又急忙出門。
這是他爸的皮鞋,沈淯青把那雙鞋撿起,擺進鞋櫃放好。
沈淯青坐了一會,沒有等到家人回來。回去花店的公車上,他傳訊息跟媽媽說:「過完年,我想換一張床」。
沈淯青不知道前因後果要解釋到什麼程度,於是什麼理由都沒說。
要和爸媽說李以正的事嗎。要出櫃嗎。他們會說什麼嗎。消息會傳到沈烟棠那裡嗎。沈烟棠會意外嗎。李以正呢,他想跟他爸媽出櫃嗎。
雖然考慮這些事很難,但卻不讓人難過,只是很難而已。因李以正的出現而開始想的這些事情,雖然很難,但都是好的事情。
李以正除夕那天得上班到晚上,沒辦法照沈淯青的計畫去飯店吃年夜飯。
有過跨年那天的經驗,沈淯青決定這次去李以正上班的地方等他下班,他循著地址,在離李以正公司最近的一間便利商店等他。
雖然李以正問過沈淯青要不要進去他公司等,可以在他們職員室休息,但沈淯青說不要。
李以正跟同事沒有明講自己交的是男朋友,沈淯青不想添不必要的麻煩。
李以正沒有讓沈淯青等太久,十二點多就下班了,他出現時,拇指上帶了個傷,是他剛剛不小心撞到鐵架割破的,傷口有點深,已經擦過碘酒。
沈淯青看到傷口時皺了個大眉頭,「很痛吧?」
「不痛啦,花店有OK繃嗎?」
「有,要看醫生嗎?」
「這才不用看醫生啦。」
來接李以正之前,沈淯青先去飯店包了菜,他們叫車回去,在計程車的後座度過守歲的時辰。
回到花店,沈淯青已經在二樓擺好了一張矮桌,電鍋裡有一盅雞湯。沈淯青先幫李以正貼OK繃,然後兩人把該熱的幾樣菜用微波爐加熱,從冰箱拿了兩瓶可樂,一起端菜,將他們的年夜飯佈置上二樓。
李以正的手有傷,沈淯青本來想叫他休息,但他說這點傷才沒差,在沈淯青拿碗筷時,不聽話地把最難端的雞湯端上樓。
矮桌上滿滿的菜,兩人盤腿坐在地上。
「你記得我說要請你吃飯嗎?」沈淯青問。
「嗯?什麼時候說的?」
「你常跟我一起送花去飯店的時候。」
「有這件事嗎?那這頓算嗎?」
「不算,這是年夜飯,不是請客。」
「那要請我吃什麼。」
「⋯⋯吃你想吃的。」
「那我要好好想想。」
明明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但提到那時,卻好像過了很久。
吃飽後他們用筆電看了部電影,那晚他們也一起睡。
李以正過年只休三天,三天的假日他們都沒有浪費。
初一白天李以正難得地睡了個懶覺,而沈淯青回家了一趟,一大早出門,傍晚才回到花店。他跟爸媽一起到爺爺奶奶家拜年,然後趕著在晚餐以前隻身離開。
他在那裡吃了午飯,每一樣菜都吃了一點點。沈淯青的媽媽吃到一半說要切水果,切了半天空手出來,眼睛有些紅,沈淯青才知道她是偷偷去哭了。
初二他們在床上賴了一早上,下午搭車去附近的景點逛老街,回家時買了一張刮刮樂,中三佰塊,初三他們去了另一個老街,晚上逛了夜市,花掉那三佰塊。
回家時他們身上都是油煙味,但李以正說,這是他這幾年來過過最有年味的年。
沈淯青說,「我也是。」
初四李以正開始上班了,沈淯青雖然是開店的,卻也跟公司行號一樣初五才開工,初四那天,慕生的老闆開車帶沈淯青去逛花市,沈淯青在那買了一些便宜又合眼緣的花器回來。
出發得很臨時,沈淯青不知道慕生的老闆怎麼找到花店來的,開了一台越野休旅停在花店門前,拍打鐵捲門把沈淯青叫出來。
他們從花市回來時天剛黑,沈淯青在慕生門口下車,抱著一個紙箱緩緩走回花店。
李以正在花店門前,他以為沈淯青在花店裡,他剛到不久,卻也快半個小時了,納悶沈淯青怎麼不接電話。
沈淯青雙手抱著箱子,路上沒有看手機,也不知道電話有響。
沈淯青用下巴點點變電箱,遙控器夾在那上面的牆縫。
李以正踮腳拿下遙控器,「為什麼這麼重要的東西不放在身上?」對於這件事他一直都感到很困惑。
「我媽的習慣。」沈淯青回。
進到花店,沈淯青整理今天的戰利品,而李以正用少見的正經語氣跟沈淯青說:「下次你跟別人出去可以跟我說一聲嗎。」
沈淯青聞聲停下手上的動作,訥訥地點頭,說好。
他不知道這種事要說。沈淯青感到奇怪,忽然才覺得有點抱歉,可同時又新鮮無比,「我以後都會說。」
李以正也不知道自己在不開心什麼,但見到沈淯青乖乖點頭,惱氣頓時不見蹤影,他又回到平常的樣子,放下背包幫沈淯青一起整理。
初五早上,沈淯青提早起床,兩人一起吃早餐,他給了李以正一個兩百塊的開工紅包,聽到一聲久違的「謝謝老闆」。
關於換床的事,沈淯青不想多花錢,他打算將家裡自己那張床換過來花店。
他跟家裡提時,沈���青的媽媽在電話裡沈默了一會,然後問,那以後沈淯青回家打算要睡哪。
「小淯,你以後都不回來家裡了嗎?」
沒有任何責怪,溫柔的語氣和話語反而讓沈淯青噎住了。
沈淯青頓了頓,改口說:「那買一張新的,我再去看。」雖然改口了,但歉疚感卻消不去,「換好了再跟你們說。」
「我們一起去看吧,等你爸有空的時候,正好我們也很久沒有一起出門了。」
沈淯青說好。
掛斷電話後,沈淯青才尷尬地想到,換床是為了跟李以正一起睡,讓家裡出錢,他覺得奇怪。無論如何,這張床他要自己買單。
在那之前他得存一筆買床的錢。
新的一年才剛開始,佛系老闆沈淯青不得不,又要面對世俗中最常見的煩惱。
蔣舟在柏林度過了一個快意自在的寒假,張緯峰睡在舅舅的舊房間,躺在床上搜尋柏林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得知柏林的gay吧盛名享譽世界,於是落空的心情除了單純難受外,又平添一股沒來由的悶氣。
空盪沒計畫的寒假他又讀了很多書,有時看書看得入神會暫時忘了蔣舟,忘了周遭,但有時蔣舟又無所不在,讓他知道原來思緒裡有這麼多縫隙,生活有這麼無聊。
初三時他開車,載外婆和媽媽去走春,媽媽離婚後變得快樂多了,他們先去廟裡拜拜,然後去海邊。外婆和媽媽在遊客中心吃點心,躲風,聊心裡話,而他自己一個人四處繞繞。
他看到海浪打在沙灘上,漲潮的浪像不斷新生的階梯,重複生長卻蓋不起樓,一拍上岸就被細沙吸收,像他靠近蔣舟的樣子。
客運站的電話之後,張緯峰回到外婆家時傳了訊息跟蔣舟說他到了,也問蔣舟到了嗎,而蔣舟一直沒有讀訊息。
不知道蔣舟正在做什麼,想知道時,他就讀書。在物理作業和社會系書單之間來回,一邊摸索世界既有的規則和原理,一邊讀人的行為,約束和慾望,有的書他會讀好幾遍,某些困住人的地方就像學腳踏車,只有會跟不會的差別,彷彿這些事是寫在基因裡的,只是將它喚醒。但也有的東西厚厚一本,到了最後一章才攤開什麼也沒有的雙手,跟他說,沒有正確答案,請你繼續想。
他喜歡那些遙遠的,抽象的,冗長並帶著機械感的句子,不會觸及情緒。
蔣舟借給他的書,有的夾著他的手寫筆記,蔣舟的文筆簡略,字也潦草。他會仔細讀那些筆記,有的筆記註記了書上草草略過的典故源自哪裡,有的簡要地將重點條列,還有一些反問句。
蔣舟經常使用反問句,不附和也不反對,只是回問。張緯峰喜歡他那自在的問號,寫得不正,歪歪地,卻很協調。
蔣舟音信全無,而喜歡找蔣舟聊天的那個小大一對張緯峰提出了臉書的好友邀請,張緯峰滑了一下他的頁面,他們的共同朋友只有蔣舟一個。小大一發文頻繁,平時會貼系上活動的照片,張緯峰衡量之後,接受了好友邀請。
學弟姓董,名字叫新辰。張緯峰看到他們去做志工服務時的合照,照片裡沒有蔣舟,但學弟tag了蔣舟,其中一段話提到「謝謝大學長帶他們來」,蔣舟按了一個已讀的讚。
張緯峰藉著叫董新辰的學弟的貼文,從他的tag連結點進蔣舟的臉書帳號,蔣舟的牆上沒有新增任何貼文,甚至沒有他人在國外的跡象。
想到自己在網路上查到的柏林,張緯峰又腦補起蔣舟置身花花世界的畫面,不曉得事實上,蔣舟在柏林的時間除了待在屋裡,最常去的地方是博物館和動物園,或是超市和書店。
蔣舟帶了兩支手機,原本的那支上飛機後就關機了,另一支在他落地時插上這裡的電話卡,儲值了月租15G的上網方案。這支手機沒有line,只有telegram,沒有登入任何SNS帳號,只有知道他這隻德國號碼的人聯絡得到他。
他在當地找了個短租兩個月的房子,除了上述那些地方,他也常去附近的公園,找一個被大片樹蔭籠罩的椅子坐下,待一下午看閒書。他不喜歡照太陽,他喜歡待在影子裡,像黎明前的333+公車,或是研究室裡背對窗戶的位置。
彩色電視發明以後,連人的夢也變成彩色的了,陰影裡,飽和度會低一點,畫畫也是從素描開始的,先懂影子如何描繪形體,再去思考光的波長如何折出彩虹。比起五光十色的明亮風景,他更喜歡與陰影面共處。
德國的地鐵沒有閘門,不會發生進站找不到卡的尷尬事件,他從不逃票,但也從來沒有遇過查票員。
第一次在德國搭地鐵時,兒時曾十分困擾他的過敏復發了,剛上車一會就不舒服,沒多久脖子和手上都是疹子。那趟後來,蔣舟出入都搭計程車,在無限速的高速公路上不時有跑車從旁呼嘯而過,令他想起布希雅曾寫,時速超過一百時,會有永恆感。
他第二次來時,對地鐵不過敏了,他也不曉得原因,彷彿他第一次來時不受到歡迎,到了第二次這個城市才決定接納他。
這是他第四次來,也是第一次待得這麼久,第一個禮拜他幾乎每晚都去朋友家吃飯,朋友是他的大學同學,和德國人結婚後定居在柏林,朋友問他既然現在單身,又這麼喜歡這裡的話,不如論文交完就來這長待。
蔣舟聞言自己笑起來,原來朋友以為他在台灣念研究所是因為有男朋友。但他不反駁,說:「說不定我回去就又脫單了。」
「說不定你在這就脫單了,連回去交論文都不必了。」
「原來我在你眼裡是個為愛不顧一切的人嗎?」
「你在我眼裡是戀愛談得很糟的人。」
他笑意未停,眼光飄到桌上的骨瓷餐具,盤子的邊緣繞了一圈玫瑰花,忍不住又笑了一下子。他不知為何想起了張緯峰,拿花給他還叫他要跟男朋友報備,教他戀愛,不識好歹。
「我幫你找好房東,畢業證書拿完就過來吧。」
「我想想。」蔣舟說。
「或是來這繼續唸書也不錯啊。」
「不念了。」蔣舟搖頭。
他將迎來研所的最後一個學期,而張緯峰的新學期沒有聽物理系主任的話,照自己的意思選了兩堂社會系的課,此外又加選一門經濟系開的不分系學分。
他盡量把課排到上午或晚上,刻意留出空隙,增加遇見某個人的機會。
陳螳螂期末給了他一個七十分,把他在物理系的班名次拉了下來。
物理系大三下學期會按上學期的學期成績選出幾個人組成小組,由教授額外指導,帶他們做研究投稿國外。雖然他這學期成績落後,卻還是被選進了小組,開學第一天就把他們召去開會。
多了這項功課,可預見這學期又要忙得不可開交,張緯峰到人文大樓找陳螳螂,問他研究所的課他還要去嗎,想知道下學期研所的課怎麼安排。
陳螳螂十分正經地說:「這屆研究生這個學期會開始講自己的題目,你不該錯過大家語無倫次無助崩潰的樣子。」陳螳螂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語無倫次,對,他們這個時期通常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講什麼,而有一半的人到第二年第三年,也還是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
張緯峰無言以對,覺得陳螳螂有虐待傾向。
只好先去旁聽看看再說,問陳螳螂一點都不準。走前,陳螳螂說:「你叫蔣舟明天來找我。」
「他在台灣嗎?」張緯峰回問。
「我不知道,你打給他。」
有這句話,張緯峰一出辦公室就打電話給蔣舟,語音信箱。
晚上他又打了一次,還是語音信箱。
隔天他繼續打,打了連續一週的電話,都是語音信箱。無人接聽,卻不讓他感覺自己被拒絕,反而有股在建立關係的積極感。在毫無聯繫的一個多月後,僅是這樣呼叫就開心。
他想起去年還不認識蔣舟時,蔣舟因為陳螳螂的關係三天兩頭打電話找��,他那時還覺得蔣舟很煩,現在立場卻調換。
他聽著無人接聽的嘟聲莞爾,安靜把語音信箱的播報聽完,在留言錄音開始前切斷通話。而地球的另一邊,蔣舟拖沓著歸期,收行李收了一個禮拜,改了兩次機票,終於在新學期開始的第三個星期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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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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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經驗可 / 28 長高
張緯峰沒有馬上把花送出去,他照沈淯青教的,在裝花的塑膠袋底部開幾個孔讓水���通,暫時先將玫瑰養在寶特瓶裡。
割開的寶特瓶撕掉了瓶身標籤,餘下一條難除的殘膠印,雖然簡陋,不過花的盛開只問光線,空氣與水,還有時間。
這些對張緯峰來說都很曖昧,但也不過或遲或早的差別。
他的生日就要到了,他想等那之後再把花拿給蔣舟。
倒不是將送花看作表白的決勝點,只是他的生日卡在聖誕節和跨年中間,他不想擠在連串的節日裡,宛如湊熱鬧一樣地在周遭瀰漫著慶祝氣氛的時候送花給他。他願等到整個城市都嘈雜完了,再將藏在身後的花悄悄拿出。
比起轟烈後消逝的煙火或來回閃滅的聖誕燈,他想要的關係是如字墨一樣更加靜謐且柔軟的展開,心意清明,確真謹慎。
不要趁著節日特地做什麼, 反而想在平常的時候送花給他。
蟄伏不動,機心地看,蔣舟會不會主動再提起他的生日。
每想到那條圍巾,帶稜的頜角就不自覺把嘴角擠出一道弧線。
收到生日禮物已經遠超出他的預期,他應該滿足,可他無法控制心上的迸裂在獨處時持續膨脹,像深不見底的黑洞拉著他貪心。
有一條圍巾已值得高興,可他還想要,更加幸運。
二十一歲生日那天,他會像平常一樣騎車去學校,像平常一樣下課後到研究室讀書,像平常一樣等著蔣舟慵慵懶懶地來。他想要那一天有蔣舟坐在桌對面,兩個人獨佔研究室,有他一句生日快樂。
而他要的平常,需要一點幸運。
他第一次感謝生日的通俗意義,那天他是壽星,理應受眷,得償所願。他多平凡,生日心願就是想要喜歡的人記得自己。
他所有被人誇耀的事情都來自耐力和專心,不為了競爭,僅是在自己的世界裡默默持續。當動機只因自己喜歡,彷彿就所向無敵。可是他也知道,把喜歡擺在一個人身上時比的不是心意恆長。
他覺得他都知道,可是參考再多的他例,除了真正發生的那一個以外全都沒有意義。
他明白蔣舟送圍巾給他可能不代表什麼,他很快樂,但他沒那麼天真。
他破殼初長的喜歡是沒有邊緣的無限延展,可是蔣舟待他卻是模糊的,池水一樣無形,有界。
他試探丟下的小碎石,雖然每次都會濺起水花,蕩開幾道漣漪,但水波擺到了牆界便消弭,在清朗的笑聲結束時,轉身又變回沈靜無波瀾的一面鏡子,將他殷殷盼盼的樣子映得一清二楚,讓他感覺自己的一舉一動和居心都無所遁形。
進展不明確,剩餘的答題時間也不可知,面對尚不知如何下筆的空白處,他還未交卷便先領會,為什麼常有人說初戀難以忘懷。即使只是同桌而坐,手也未牽,更未表心意,卻會一直記得那些無法驗算重測的答案和留白。
社會系慣例在聖誕節那天舉辦歲末聚餐,除了教師,系上的行政人員和助教都可以參加,蔣舟挑了一個名片夾當交換禮物,張緯峰準備的是證件套,他那天有實驗要做,僅用禮物代表出席。
兩個人想法很像,挑交換禮物時不約而同選了體積小,方便帶又實用的東西,顏色也是中性的黑色。
蔣舟幫張緯峰抽了一個莫內的馬克杯回來,然後他自己換到的迷你桌燈也打算送給張緯峰,說放在研究室,叫張緯峰有空去拿。
張緯峰做完實驗以後還留在那裡寫筆記,等他看見蔣舟的訊息已經是幾十分鐘後的事了。
他回家前繞去了研究室,學校已經熄燈,不過一樓的樹掛著黃色的聖誕燈,並不像平常那樣黑又冷清。
蔣舟放下東西就走了,研究室桌上除了他說的交換禮物,還多了一瓶在便利商店買得到的青茶。比起交換禮物,張緯峰更喜歡蔣舟無心又貼心的補給。
張緯峰帶走了那瓶茶和禮物,卻把自己的一袋講義忘在研究室。隔天早上去拿時,他在研究室門口遇到了正要離開的蔣舟。
蔣舟極其難得在這個時間出現,他抱著電腦,不似平常悠哉,看上去有要事要辦,三天曬網兩天打漁的人終於和張緯峰想像中的研究生形象稍微疊合。
「你這麼早?」蔣舟說。他今天戴了副粗框眼鏡,只要熬夜,隔天他就會戴這副,遮黑眼圈很有用。
不過張緯峰根本沒有印象蔣舟什麼時候有過黑眼圈,不曉得換眼鏡還有這種用意。
「你也,這麼早?」
「偷笑什麼?我要去開會,借我過。」
張緯峰擋住了門口,蔣舟沒法過。但張緯峰沒有馬上讓開,甚至把門口擋得更死。
「昨天好玩嗎?」
「有點累人。」
「你的會開到幾點,要一起吃午餐嗎?」
蔣舟想了一下,「約一點半?」
「一點半我不能。」張緯峰有個講座想要去聽。
「那改天吧。」蔣舟揉揉眼睛,然後擺手叫張緯峰讓開。
「那明天你會來學校嗎?」
「不會,這週都不會,怎麼?」
「沒有。」張緯峰退後一步,讓出門口。
「對了,陳螳螂的期末考很難。」蔣舟在經過張緯峰身邊時說,「別被當啊。」
「我才不會。」
張緯峰站在門邊看蔣舟走遠,而蔣舟不知是感覺到了背後的視線或只是不經意,他在下樓前也回頭看了張緯峰一眼。
他們對上視線,蔣舟先舉起手揮了幾下,張緯峰也招手回去。
生日那天,他圍上蔣舟送的圍巾,將圍巾對折套一個簡單的結,多出來的一截尾巴擺齊在胸口。戴著不為禦寒,更似陪伴,還有喜歡。
他今天二十一歲了。
跟張緯峰比較好的幾個同學知道今天他生日,上課前他們到學校的麵包店買了一片小蛋糕給張緯峰,上課前的空檔,大家邊看著他吃,邊討論跨年晚上誰負責買食材。
蔣舟的跨年很早就計畫好和朋友過,張緯峰知道後也答應了班上同學的邀約,一群人說要煮火鍋跨年。
「廣晟說他不一起跨年了,他那天要打工。」某一個人說。
「他不能換班嗎?」
「他電腦壞了,急著要錢修。」
「對了,怎麼還沒看到他。」
「快來了吧。」
怕沾到圍巾,張緯峰吃得很小心。大學放榜時,他本來也做好了半工半讀的打算,他以為父母離婚後會馬上將房子賣掉,可這兩人卻出乎他意料地,說好在張緯峰大學畢業以前不處理這間房子,讓張緯峰可以繼續住在這裡。
張緯峰的成績原先可以上更好的學校,但他卻故意填了離家最近的這一間,本是想嘲諷這對夫妻只顧自己,卻沒想到他們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讓張緯峰想諷刺他們不成,反倒空虛了自己。
離婚後,爸媽不約而同到了別的縣市開始新的生活,媽媽回到中部老家,爸爸則跑到了更遠的沿海地方,不開計程車了,現在在一間食品加工廠做警衛。媽媽每個月會匯生活費給他,爸爸偶爾也會寄零用錢。
大家知道張緯峰自己住,問過可不可以去他家跨年,但張緯峰不想帶人回去。他拒絕了兩次,大家不好意思再問,最後地點定在一個在山上租房的同學家。
不想讓大家來,但張緯峰卻一直記著蔣舟曾說寒假要去他的中部外婆家找他。蔣舟當時像是隨口一說,可是張緯峰選擇當真。
可能那時,他就已經在意蔣舟了。
有人問張緯峰下課後要不要一起吃晚餐,叫平常高掛在上只能遠望的星,在呱呱墜地的日子當一天平凡的壽星。
不過張緯峰稱社會系那邊還有事,拒絕了他們的好意。
聽張緯峰這麼說,大家對張緯峰的敬意又油然漲起一截。
張緯峰最傳奇的地方是他輔了一個跟本科系無關的文科,無關就算了,還在那邊當助教,他的神人形象在大家心中逐漸聖人化,越來越不可思議。
這一年,張緯峰沒參與任何系上活動,但他也沒有因此和大家疏遠,反而因為經常借大家筆記或功課而受到歡迎。
「那你現在跟蔣舟熟嗎?」老袁問,「你有遇到他嗎?」
聽到蔣舟的名字,張緯峰頓了一下。
「誰啊?」
老袁沒解釋,而張緯峰也沒接話,默默收拾東西離開。
張緯峰走後,教室裡的人才繼續說:「我有看過他們走在一起。」
「之前那個人也有來實驗室找他。」
「你們覺得張緯峰也被掰⋯⋯」
「喂,不要亂講。」
「張緯峰,有可能嗎?」
「是也不會怎樣啊。」
是的話,就真的太傳奇了。
張緯峰去了研究室,研究室空無一人,蔣舟不會來,他大可回家,但他就是想在這待一會。
他放下背包,走到蔣舟平時坐的位子後面站著,試用蔣舟的角度看自己,想知道蔣舟在桌對面時,看到的他是什麼樣子。但站到了這裡,他只看到兩個空空的位子。
他背後是窗,研究室在九樓,透過窗戶可以看見校門口進出的人,現在是下課時間,人來人往。
沒有收穫,張緯峰轉頭看向窗外,想將心情抽離到更遠的地方,剛巧有一台計程車停在校門口,他盯著看,從後座下車的是個女生,然後他又把視線移開,把身轉回。
他把自己的背包拿過來,打算像平常一樣在這裡看一點書。他拉開蔣舟的椅子,既然只有他,那他想坐在這裡,低調的霸佔一會。
他的手機和書疊在一起,打開背包時,裡面閃著微光,他的手機螢幕上有兩通未接來電,當他拿出手機,電話正好響起。
他看著來電人舉著一面鏡子的頭像,屏息接起電話。
「終於接了?你還在學校嗎?」
「⋯⋯我在啊。」
張緯峰還來不及思考,蔣舟就說:「你可不可以幫我去B棟會議室看一下,陳螳螂現在在那主持一個會議,快結束了,我訂了外燴,你能不能——幫我看看送到了沒有?」說到後面,似乎是不好意思,蔣舟的語氣帶笑,帶點懇求。
「喔,好。」
「如果沒看到送餐的人,你再跟我說,我怕他們找不到會議室。」
「好。」張緯峰低著頭,一邊撥弄背包拉鍊,問:「你在哪?」
「外面。」
張緯峰笑了一聲,「在幹嘛?」
「改了三頁論文,出來買咖啡,現在是下課時間對吧,沒打斷你上課吧?」
「沒有,我沒課了。」
「準備回家?」
「沒有,在研究室。」他聽見蔣舟周圍有說話聲,「你旁邊有人?」
「路人,不認識的。你今天不是生日?」蔣舟似乎走遠了一點,那些吵雜的聲音變小了,「生日快樂。」
張緯峰聽到了他期盼的那句話,脖子上的圍巾戴了一天,卻像現在才突然暖起來,讓他臉頰發燙。「謝謝。」
「生日怎麼慶祝?」
「沒有。」張緯峰說謊,明明才剛吃完同學的蛋糕:「沒慶祝。」
「沒人幫你慶祝?」
「沒有。」
「你人緣這麼差?」蔣舟調侃,「平常要好好做人啊,張同學。B棟304,麻煩你了。」
「好。B棟304。」
「明年別一個人過生日,別這麼可憐。」
那你陪我過啊,張緯峰想這麼說,可他說不出口。他感覺蔣舟要掛電話了,「你可以再跟我說一遍生日快樂嗎?」
他聽到蔣舟在笑,好像在笑他。「生日快樂。」
張緯峰等到蔣舟按下結束通話後才把手機放下。當電話掛斷,他才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他解開脖子上的圍巾,把臉埋在圍巾裡,用柔軟的羊毛覆住自己的臉,即使這裡無人,也想藏著現在的表情。
開心,可是也不開心。矛盾不已。
等混雜的各種情緒平靜,他到了蔣舟說的B棟會議室,走廊上多了一排桌子,有兩個人正合力將一盤又一盤的茶會點心擺上桌。
這應該就是蔣舟說的外燴,他正打算跟蔣舟說,蔣舟那邊就發來了訊息。
蔣舟 <(有看到蛋糕嗎?)
蔣舟 <(生日快樂)
蔣舟 <(公費,不客氣)
訊息一行一行跳出,張緯峰抬頭找到長桌尾端有一個擺著蛋糕的雙層點心架,他走過去看,是草莓鮮奶油蛋糕,已經被切成小片,但仍能想像它原本的樣子。
蔣舟的出奇不意,他真的遠不及,他很熱,卻還是把脖子上的圍巾拉緊,搞不清楚現在到底誰在追誰。
陳螳螂打開會議室的門,見到張緯峰站在門外,問他怎麼在這,還沒聽他回答,又對他說,來了就一起吃吧。
「對了,我又忘了你叫什麼。」
「⋯⋯張緯峰。」
張緯峰只吃了蛋糕,一連吃了三塊。蔣舟的好���像鮮奶油一樣,綿綿地在嘴裡化開,白得單純,又甜得似幻。
一年裡的最後一天,張緯峰把花帶到研究室,玫瑰剛打開,他把花擺在蔣舟常坐的位子桌上,不管他什麼時候來,新的一年,這裡有花開好了等他。
蔣舟的跨年局是他大學時候的好朋友揪的,成員很雜,但他一向不在意出席的有誰。畢竟隨著年紀漸長,大家各奔東西後,約局往往都是湊著各個小圈子的零數才能集起。
朋友和他預告,不只零數,也有一。有人是聽說蔣舟會來才參加的,蔣舟也不關心是誰,只隨口說了句「承蒙了」。
「對了,你知道你前任跟我室友在一起了嗎?」
「誰?」蔣舟下意識回問。
「你不認識。」
「我是問哪個前任。」
「算了,算了。」
朋友以為他在鬧,但蔣舟真的花了點時間才記起那個人的長相。過了二十五歲後,記憶的保存期限越來越短,情感也越來越淡,他也不知道是他特別早衰,還是他特別輕易。
朋友的店是老屋改成的lounge bar,打通了牆壁,但故意留了一些能辨出原來格局的牆柱,裝潢和佈置的風格也故意弄得很居家,有床有沙發。蔣舟脫了鞋窩在沙發上,聽到朋友喊他:「蔣舟,你帶來的奶凍卷過期了啦。」
「才差幾天,還能吃啦。」他回,然後被叫過去幫忙。
他切著自己帶來的過期奶凍卷,看到有個不認識的人一臉很無聊的樣子,便好意拿了一片奶凍卷給他。
朋友注意到了,大聲嚷嚷:「你小心喔,蔣舟喜歡誰就是會一直拿吃的喝的給他。」
玩笑話,但蔣舟沒反駁,無所謂以假亂真。
張緯峰在零點零時的時候傳了訊息新年快樂的訊息給他,蔣舟過了十五分鐘才看到。
一片花俏的祝賀訊息裡,只有張緯峰的訊息什麼裝飾符號都沒有,僅是新年快樂四個字。木訥卻很剛好,張緯峰要是太活潑,他也不習慣,他就喜愛張緯峰身上這股和年紀不搭嘎的正經感,令人想捉弄。
可能年紀有差距,不嫉妒他的前途無量,只想他一帆風順。
「蔣舟,你要喝什麼?」
他回了張緯峰一個新年快樂的圖,問吧台:「有sidecar嗎?」
他點的sidecar很晚才送來,大家玩了一輪遊戲後紛紛累了,各自休息,享受安靜。蔣舟拿著酒去陽台,外面有點涼,因為酒精,他感覺腳步沈沈浮浮,坐下時周遭仍在旋晃,好像坐在車上,尤其冷風吹來時,更像夜遊兜風,如他手中調酒的名字。
他才獨處不久,有個人打開陽台的拉門。
蔣舟聽見打火機的聲音,還有那個人問:「最近如何,還在學校?」
蔣舟搖頭拒絕他的菸,又點頭說:「被不要臉的教授和未來的國家棟樑殘害。」
「我幫你殘害回去啊。」說完伸出手想摟蔣舟的肩。
「那可不行,我以後還要在他們的樹蔭下乘涼。」他正好站起來,往裡面移一個座位,躲掉攬上來的手。
那人知趣,吸了口菸,「我們部門最近也收了幾個大學實習生,但我都不知道要跟他們聊什麼。」他將煙灰彈到盆栽裡,「我講的笑話他們聽不懂,他們說的東西我也沒聽過。」
「別拿我跟你相提並論,跟你比,我還年輕。」蔣舟有點心疼盆栽。「我多了一個助教學弟,性格很老成,你喜歡可以介紹給你。」
「也是研究生?」
「大學生。」
「性格老成?是怪咖嗎?」
「不是怪。」蔣舟想了想,酒精讓他的腦袋混沌。「他是少見。」
「什麼樣的少見?」
什麼樣的少見?蔣舟正要說,但開口前打住了,搖頭說:「不重要。」
看蔣舟的樣子,他忍不住問:「是新對象?」
「跟大學生?」蔣舟反問,「差太遠了。」
那人皺了皺眉,問:「你現在幾歲?」
「二七。」
「二七在我眼裡也很小,但我們,有可能吧?」
蔣舟笑了,「如果是我三十七、他三十歲的話那就算了,但我二十七,他現在才二十⋯⋯二十⋯⋯」他想起張緯峰剛過了生日,恍然大悟說,「二十一。」
「怎麼了?」
「忽然覺得二十一歲的話,也許不是不行。」
「莫名其妙。」那人把煙擰熄,「趕快找個喜歡的人吧,不用太喜歡,有一點喜歡就可以了。」
「謝謝指教。」
「指教個鬼。」
兩人無話可說,那人回去屋裡,還蔣舟獨身。蔣舟喝得很慢,在他被風搖晃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方才還認認真真算起他跟張緯峰的年紀了。
他喝不完手中的酒,拿進屋隨手放著,找了一個角落打盹。錯過張緯峰傳來又刪掉的,寫著「能不能去找你」的訊息。
跨完了年,期末將近,蔣舟兩天後進到研究室,見到有一束玫瑰花放在他常坐的位子上。
張緯峰說那是看蔣舟喜歡,所以跟朋友買的。
蔣舟沒講什麼,極其自然地收下了花,玫瑰拿回家放了幾天就開始枯了,張緯峰沒有給他保鮮劑,而那之後,過了兩個禮拜,張緯峰又帶了一次花來,為沈淯青的花店帶來繼葉誠勳之後難得的高漲業績。
張緯峰期末忙得焦頭爛額,而蔣舟也好不到哪去,陳螳螂不要臉地在期末時候請了兩週的假去忙學會的事情,將校內的事都丟給蔣舟處理,蔣舟要幫他改作業,又要找代課老師,還要處理他導師班底下的庶務,陪小大一開導師會,應付他們五花八門卻又陳舊無新意的各種問題。
蔣舟水深火熱,張緯峰卻從中撿到好處,這段時間即使忙,卻因此能夠經常見到蔣舟,也能一起吃飯。
「我就是太好欺負了。」蔣舟說。
身為一個小小的助教,未來也不打算在學界發展或走教職,卻身負多任,面對堆積如山的業務,他深感遇人不淑。
好欺負嗎,張緯峰可不這麼覺得,「誰能欺負你。」
兩人在研究室吃著張緯峰從山下買上來的自助餐便當,蔣舟打開飯盒看到菜色時問:「你要吃白帶魚嗎?」
「你不吃?」
「我不太會挑刺,你可以的話給你吃。」
「不會挑魚刺?」
「嗯,我手不巧,給你吃吧。」
張緯峰把蔣舟碗裡的兩塊魚夾走,過一會,那兩塊魚又跑回蔣舟的便當蓋上。只不過,魚刺已經被去得一乾二凈。
「哇。」蔣舟失笑。
「幹嘛?」
「這麼好啊?」蔣舟問。
「嗯。」
「為什麼這麼好?」
「不吃拉倒。」
蔣舟又哈哈大笑。
陳螳螂的期末考由蔣舟監考,他抱著試卷和一本書,在學期的最後一堂課初次亮相,如張緯峰第一次見到蔣舟那樣,到了最後一堂課才知道有助教這號人物。
蔣舟發下考卷,提醒學弟妹記得上網填寫教學評量,然後就捧著他的武俠小說安靜坐著。
張緯峰如平常發揮,比別人還早寫完考卷,但他寫完了也不交上去,坐在位子上看著黑板的方向轉筆。
下課鐘響時,蔣舟終於把手上的小說放下,他在講桌前等大家自己把考卷交上來。最後,教室裡只剩下他和張緯峰。
張緯峰待在座位上,他坐在教室中央,看著蔣舟。
蔣舟緩緩站起來,他走下講臺,走到張緯峰桌邊,「這位同學有什麼困難嗎?」他瞄了瞄張緯峰桌上的試卷,「寫得不是滿好的嗎?」
蔣舟站在張緯峰旁邊,和他同一側,張緯峰看著垂在桌沿邊的手,想拉一拉蔣舟的手指頭,但最終他還是不敢。
蔣舟抽走他的考卷,走回講桌。
「期末考是你改嗎?」張緯峰問。
「我會先看一遍。」
張緯峰吞了口口水,想問學長可以放點水嗎,卻又因爲難為情而沒有說出來。
蔣舟將整疊試卷收進牛皮紙袋,「你還有幾科才放寒假?」
「今天還有一科,之後還有三科。」
「學弟加油啊。」
蔣舟要回人文大樓,張緯峰還有別的課。
「幫我打高分一點。」分別前,張緯峰說。
而蔣舟說:「看你表現。」
考完最後一科時,物理系系主任把張緯峰叫去辦公室,要他這個寒假想一想之後要念什麼研究所,用平板的語氣說著哪間適合他,說以張緯峰的情況,越早規劃越好。話中不曾問及張緯峰的意願,彷彿他不該有讀研以外的選項,也說若可以出國讀更好。
「社會系的課下學期開始就不要修了。」
張緯峰拉了拉脖子上的圍巾,說:「我自己會決定。」
從以前到現在他都是自己努力,無論是父母還是師長,所謂的長輩在他的成長軌跡中沒有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記,他都是自己前進的。
走出理院大樓,他把剛剛的對話拋到腦後,只想著蔣舟去中部找他時要帶他去哪裡玩,記得去看外婆家附近好吃的紅豆餅還在不在。他不知道蔣舟的寒假已經先一步開始了,蔣舟拿著護照,正在機場的咖啡店坐著,等候登機。
蔣舟拿著手機,用陳螳螂的帳號登入教師系統,收卷後他只讀了張緯峰的考卷,然後就把整疊試卷放在陳螳螂的桌上,丟了就走,連期末成績都不打算幫忙算。
他點進課程評量,這是不記名的,但學校的系統很笨,回收的課程問卷雖然不會顯示學生的名字,但網址的尾巴綴著學號,認那個就知道是誰寫的。
蔣舟隨意掃著已經繳交的問卷,張緯峰是外系生,學號和別人不一樣,當他刷到張緯峰的評量問卷時,特意停了下來。
張緯峰很給面子,所有分數都打「非常滿意」,對教授的建議欄空白,不過在助教評價的那一欄寫了五個字,先是:「他很好」,然後空了兩個空白段落,又重複了一次「很好」兩字。
兩個空白段像是呼吸的空間,蔣舟品味這兩行中間的停頓。
張緯峰人在客運站,和無數也準備要回家的外地學生一起排隊,等著返鄉。他傳訊息給蔣舟,說考完了,他要回家了。
張緯峰 <( 你什麼時候來? )
( 去哪? )> 蔣舟
( 啊 )> 蔣舟
( 抱歉 有機會再去)> 蔣舟
蔣舟傳完訊息,沈默了一會,覺得自己太欺負人了,他打電話給張緯峰。
「是我。」
「嗯,我知道。」
「你看到訊息了嗎。」
「還沒有,我正要打開。」
「我忘了告訴你,我要出國。」
張緯峰沒回話,蔣舟擔心他生氣了。
過了一會,張緯峰那頭說:「你會回來嗎?」
蔣舟周遭的人都轉過來看他,因為他笑得太厲害了。
「我只是去玩啦。」你不要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我再跟你聯絡。」
「⋯⋯好啊。」
「你想要什麼紀念品嗎?」
「你去哪裡?」
「柏林。」
「觀光?」輪到張緯峰上車了,但他還在講電話,他放棄隊伍,退到一邊。
「嗯,找朋友晃一晃。」
「你朋友真多。」
「你才該多交點朋友。」蔣舟聽到電話裡傳來交通哨聲和乘車廣播,「你在等搭車?」
「嗯,客運。」
「車來了嗎?」
張緯峰看著開走的客運說:「還沒。」
「哦,那再聊一會。」
「好。」
張緯峰原該搭上的客運開走後,候車牌前馬上又拉起一條新隊伍,這後面還有很多人排隊,大排長龍等上車。
而張緯峰站在隊伍外,和蔣舟講著電話,一來一往,一人等著啟程,另一人則為他推延自己。
張緯峰回到了中部外婆家,他仍抱希望,認為蔣舟可能會像前幾次一樣突然給他驚喜。
而時間晃眼過去,他所等待的人整個寒假都沒有消息,他屈著期待,在嘗到鮮奶油的甜後,宛如青春期的尾巴還沒走完,在這個寒假迎來了不曾有過的的生長痛。
在二十一歲的開頭,他奇異地又長高了一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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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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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夢 後續隨筆
[ 隨筆1 ]
洪珵安出道時,陳奕格買了一千張專輯,當作感謝洪珵安當初幫他把在劇團裡那些東西好 好收著等他回來。
一千張很多,非常多,塞滿他的儲藏室,他用假名批次訂,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他們是舊 識。
重逢之後,有一天陳奕格想作怪,那天他跟洪珵安要去看戲,他拆了一張專輯帶去,假裝 自己是小歌迷要洪珵安幫他簽名。
「我是你的粉絲,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的歌噢。」一見面,扮演小粉絲的陳奕格掏出專輯 羞羞澀澀地說,演戲演全套,簽名筆也帶了。
「謝謝你的支持。」洪珵安倒是配合,真的接過來簽。
等陳奕格從洪珵安手中接回專輯,他看見上頭的署名,笑得合不攏嘴,因為洪珵安在專輯 上簽了「To my darling 」。
「怕我轉賣是不是?」陳奕格問。
「對。」洪珵安微笑,「你最好不要讓別人看到這東西。」
「也沒有那麼難聽啦。」
「剩下的999張在哪裡?」
「放心,都在我家裡。」
後來看完戲,他們去喝酒,洪珵安嚷說要檢查那999張專輯是不是真的都在陳奕格家,陳 奕格沒想太多,醉醺醺地帶他回去,證明自己此言不虛。
洪珵安才不在意那999張專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然後也真的給他吃到了他要的人。
我睡了歌迷。他玩著陳奕格的頭髮想,好想早點帶他回去。回去他們出發的原因。
[ 隨筆2 ]
陳奕格每想起和洪珵安不小心睡了這件事就覺得懊惱無比,他對洪珵安壓根沒那個意思, 只記得兩個人幼稚地玩鬧,較勁來較勁去,情緒一來便失了底線,雙雙進入無法收手的狀 態裡,不留餘地。
在這個如啤酒泡沫一樣虛浮不真實的花花世界,在行內要交到一個沒有利害關係的真心朋 友並不容易,跟誰睡都好就是不該跟洪珵安睡。
和洪珵安當真心朋友的價值,不值得那一晚上的快活。
陳奕格非常苦悶。
去道歉也不是,都是成年人了,誰不欠誰。但要厚臉皮地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就是像他 這樣心粗的人也辦不到,他真心對待洪珵安,無法打哈哈敷衍過去。
說到底,就是關係變質了,他們那晚上到後來,有點太認真了,所以才讓人覺得難辦。
不過馬上,陳奕格就進組了,工作的忙碌沖淡了煩惱,他調適心情,逐漸看開。
他們再見面是巧遇,在八月的倫敦。陳奕格手裡有三個國際代言,其中一個是英國的精品 錶,他是那年的亞洲代言人,合約包含配合出席發表活動,拍一支TVC和三組平面。飛去 倫敦就是為了拍片。
企劃是台灣人,找了一個駐地英國的台灣人製片,導演也是台灣人,總之除了當地的協拍 之外,整個crew都是台灣人。
陳奕格在業界極受工作人員歡迎,他是出了名的好配合,從不會提出不合預算的刁鑽要求 ,沒有人會討厭跟他工作。
agency提的腳本內容很簡單,為期兩天的拍攝也很順利,那時正是四年一度的奧運,大家 休息時間聊的都是台灣的代表選手,心繫家鄉。
收工那天,製片問大家要不要去一間運動酒吧看轉播,店主是他的熟人,有包廂,藝人可 以安心休息,不會被打擾。
那年奧運在亞洲國家比,倫敦的晚上是那邊的白天,收拾完過去正好對上賽程。大家都很 想去,就等陳奕格一句話,他若是去,導演看在他的面子上肯定一起去,那麽就等於大家 都可以去了。客戶明天一早要飛巴黎開會,不會跟他們一起玩,所以也不用招待客戶。
陳奕格一個何樂不為的人,當然說好,還拉著導演說今晚的酒錢,他們兩個對分,大家鼓 掌叫好。
巧的是洪珵安就在附近錄音,他已經來三個月了,將附近摸得很熟,常一個人外出,可他 不曉得他常去的酒吧,今晚被包場了。
洪珵安一到那就在店門口遇到企劃小方姐,真是夠巧的。小方姐第一眼還沒認出洪珵安, 洪珵安只有一個人,穿著一身灰色的運動服,不說的話還以為他是當地人。
洪珵安得知店被包場,和小方姐寒暄一下就要走,小方姐著急叫住他。
小方姐單方面想做人情,於是也不先問今天這攤的金主,擅自招呼洪珵安進來一起玩。洪 珵安在錄音室關了一天,頭腦昏沈,沒想太多就答應了。
陳奕格見到洪珵安出現在包廂時嚇了一大跳。
洪珵安也嚇到了,他不知道小方姐說一定歡迎他的演員就是陳奕格。
兩人看著對方,目瞪口呆。
然後洪珵安在眾人面���表演了一個原地急轉彎,懸在半空的那腳沒有往前踏,而是不自然 地朝後轉了一圈,一言不發掉頭離開。
大家都摸不著頭緒,但都感覺到了有什麼不對勁。
導演在業界打滾多年,看多了大小場面,打破沈默說,「小方姐,你是不是沒跟人家說清 楚啊,怎麼見到我就跑了呢。」
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洪珵安是見到了陳奕格才跑的,而且陳奕格見到洪珵安時表情也馬 上變了。
導演助理阿牛也反應過來了,大腿一拍,說:「啊!是不是看到這麼多人以為進錯包廂了 ?我去叫他回來——」說完拔腿就衝出包廂。
「這小子見到偶像就這樣,拍片的時候有見他這麼積極過嗎?」導演嘖了一聲,心想這小 子還算機靈。
「阿牛是洪珵安粉絲啊?我都不知道。」製片笑。
「他是超級狂粉。」
「我也是洪珵安粉絲啊。」陳奕格插話。
陳奕格這麽一說,讓被打亂的氣氛恢復過來。
「你見到我的時候也說是我的粉絲,你算了吧。」導演說。
大家繼續吃飯喝酒看比賽,陳奕格趁大家都盯著電視螢幕時,拍了一下經紀人阿狗的腿, 咬耳朵說:「你去看一下情況。」
阿狗會意,他假裝要廁所,走出包廂發現洪珵安並沒有走,他坐在外面跟其他工作人員一 起吃東西,看起來和樂融融地。
洪珵安跟阿狗對上眼,兩人見過幾次,雖然阿狗不知道自家藝人跟洪珵安原本好好的為什 麼有天突然就生疏了起來。
洪珵安向阿狗點了點頭,阿狗也點了點頭,走過去問:「珵安你也在倫敦啊,都沒聽說, 太巧了。」
「我在旁邊錄音。」
「新專輯嗎?恭喜恭喜。」阿狗狗腿地說,「到時叫我們奕格多買幾張給你捧場。」誰知 道說到買唱片,洪珵安表情有點奇怪。
「他⋯⋯」洪珵安欲言又止,「我等等進去找他。」
「好啊好啊,你們很久沒見了吧。我先去個廁所,你隨時可以進去,裡面就導演跟小方 姐,還有奕格,沒其他人。」
「謝謝狗哥。」
阿狗假意去了一趟廁所,再回去包廂跟陳奕格轉達。
陳奕格點了點頭,洪珵安沒走,他鬆了口氣,可是東西都吃不下了。
洪珵安遲遲沒進來包廂讓他坐立難安。不過人家都開口說會進來找他了,他也不好先走出 去,誰知道洪珵安是不是跟阿狗講客套話,實際上根本不想看到他。
否則為什麼這段期間,洪珵安也不聯絡他。
過了一個小時,包廂門被導演助理阿牛推開,他靠著門唯唯諾諾地說,「那個,珵安好像 醉了,怎麼辦啊。」說時完全不敢和導演對上眼,他看著小方姐求救,沒注意到導演身邊 有個人表情突然嚴肅不已。
小方姐站起來,笑呵說:「怎麼醉了,你們灌他?」
「他沒吃什麼東西,大家乾杯他都跟著乾杯,我們以為他酒量很好⋯⋯」深怕自己闖大禍 ,阿牛話越說越小聲。
「我去看看。」小方姐轉頭跟導演和陳奕格說。
陳奕格也站起來,「我也去。」
他們出來時,大家趕緊把偷拍的手機鏡頭藏起來,洪珵安坐在工作人員中間,桌上擺滿啤 酒,他閉著眼,歪頭睡著了,臉和脖子都紅成一片。
「先讓他睡一下吧。」小方姐叫大家移去其他桌子,這裡讓給洪珵安睡。
「我打給他經紀人,看他在不在。」陳奕格搖頭,「怎麼會這樣。」然後看著醉倒的人笑 了出來。
「你有他經紀人電話啊?還以為你們不認識呢。」
「其實我們出道前就認識了。」
電話通了,陳奕格走到一邊去講,回來時說:「他經紀人一會來接他,我叫阿狗出來看著 ,小方姐不用擔心,先回包廂吧。」
「好啊,那就好,你們認識就好,不然我還真的不知道怎麼交代。」
陳奕格笑了笑,其實他也不知道怎麼交代。
工作人員都是年輕人,見陳奕格不知道跟誰打電話,還有小方姐一臉凝重,兩個大人物站 在喝醉的洪珵安旁邊,不知說著什麼,讓大家都戰戰兢競的,擔心事態嚴重。
陳奕格發覺他們一直偷看自己,過去跟他們說:「你們喔,是不是比較喜歡他不喜歡我啊 ,還把人喝倒。」陳奕格開玩笑,「太過分了吧。」
陳奕格和這些工作人員相處了兩天,知道他們不可能故意灌洪珵安酒,玩歸玩,他們沒這 個心,也沒這個膽。
和他們說這些,是免得哪天他們若在工作場合和洪珵安碰見,如果因為這次的事對洪珵安 忌憚愧疚,有可能會讓洪珵安被認為不好相處,這樣對他不好。
陳奕格面上和善,語氣也輕鬆不已,大家安心了,又吃吃喝喝起來。
安撫完小朋友們,陳奕格回到洪珵安旁邊,對於洪珵安喝醉非常不解。
雖然本來酒量就普普通通,不過⋯⋯自己也該知道自己的限度啊,真是的。
陳奕格叫阿狗去車上拿件毯子,然後跟吧檯交代了幾句話。他幫洪珵安蓋上毯子,叫阿狗 待在這看著他。
「你要確定洪珵安的經紀人平安把他接走。」陳奕格吩咐,「麻煩你了。」
「放心。」
「我叫了一些吃的打包給他,你記得跟吧台拿,叫他經紀人帶回去。」
「知道。」
「對了,錶,客戶給我們了嗎?」
「啊?你要送代言錶給他?」那一支九萬八萬誒,大哥。
「⋯⋯沒有,沒事。」陳奕格乾咳一聲,「等他經紀人到了,傳訊息跟我講一聲。」
「OKOK,你快回包廂吧。」
「啊,等一下,你幫我,我們把他放倒了睡吧。」
陳奕格和阿狗一起把坐著睡的洪珵安放平。這件事其實他一個人來就行,但不知怎麼地就 覺得要找阿狗一起,避嫌。
避什麼呢,他們本來那麼熟。
他嘆氣。
陳奕格彎腰,扶著洪珵安的背,讓他的頭靠著自己,小心把他放下。洪珵安恍惚中抓了一 下他的衣服,好像要推開他,手勁軟綿綿地,被陳奕格擋了回去。
洪珵安的經紀人花了點時間才趕到,來時鐵青一張臉,不過看到阿狗一直坐在旁邊盯著, 也沒有旁人圍觀,臉色才好點。
「怎麼會這樣?」
「哎,珵安碰到我們在這剛拍完片,大家見到他都很高興,然後我們國家又贏了牌,一開 心就變成這樣了。」其實阿狗根本不在場,但總不能讓人家知道洪珵安自己在外面跟他們 的工作人員喝酒吧,怎麼沒把人帶進包廂,這實在說不過去,「你開車嗎?」
「對,你們家藝人沒來?」
「在裡面,來了。」他剛剛已經傳訊息跟陳奕格說了。
不止陳奕格,小方姐跟導演也出來了。
洪珵安的經紀人個子小,陳奕格怕他一個人扛不動洪珵安,和他一起將人送上後座,幫他 繫好了安全帶,蓋上毯子。
「抱歉,我們沒看好。」陳奕格說。
「這件毯子⋯⋯」
「是我的,乾淨的,沒用過,放心。」
阿狗從後面遞上兩個大紙袋給陳奕格。
「這裡是一點吃的。」袋子外面貼著明細,陳奕格看了一下,先把左手那袋舉起:「這袋 都是他喜歡的。」然後舉起右手,「這一袋什麼都有,不知道你們有幾個人,多點了一些 。」
經紀人接過袋子,陳奕格果真人如其名,待人客氣好相處。
「謝謝,給你們添麻煩了。」
「不會不會。」
車門關上前,陳奕格把握機會多看了幾眼後座裡睡著的人,不然不知道下次見面又是什麼 時候了。
經紀人將洪珵安送回去,陳奕格雖然沒跟本人說到話,但幫忙照顧了人,心情舒暢多了, 彷彿回到了之前兩人還很親近的那個時候。
洪珵安在車上,抓著毯子睡得很熟,醒來時人在錄音室,肚子很餓,頭有點痛。
他忘記自己怎麼回來的,也不曉得今天錄音室準備的點心怎麼這麼澎湃。
而且,全是他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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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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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經驗可 / 27 有心
張緯峰到花店拿玫瑰的時候是晚上,當時店裡只有沈淯青在,他剛吃過晚餐,買了便利商店的蛋包飯但沒吃完,然後和李以正講了十分鐘的電話。
李以正的背後有堆高機和拖板車行走的聲音,升降梯不斷上下,搬運的聲響在挑高的千坪倉庫裡被放得更大,但每次李以正問,沈淯青都說不吵。
「不吵,聽得很清楚。」
沈淯青的嘴唇貼得離話筒很近,幾乎黏在上面,能想像他懶得把手抬起,都是臉去貼手機。扭著脖子,身體斜向一邊,一開口,李以正的耳朵就被咬痛。太近了,有的字發音時會麻進耳膜,也有的糊成一塊,在耳裡悶悶打轉,可這一切讓李以正暫時注意不到周遭喧噪。
真的聽不見。沈淯青說話時,他只聽得見沈淯青,有時他會閉上眼,然後沈淯青的聲音就變得更清晰。無論是沈淯青的聲音,還是訊號不良時的雜訊電波,或只是空氣流動的環境聲,全部都令他感到親近。
李以正很羨慕「電話會響」的人,說和家人失聯後,沒有人找過他。
他一直記得新訓那時,班長問誰還沒打電話回家,他都裝作不是他。
有一次,有個天兵偷藏手機沒開靜音,在早點名時手機響了,害大家禁假,所有連帶被罰的人都很不爽,只有李以正很羨慕他。
沈淯青不以為意,回李以正:「有什麼好羨慕的。」隔日,花店裡的人盯著時鐘,抓著休息時間撥電話過去。
當李以正接起電話,花店裡的花都聽見了他笑得有多開心。
沈淯青坐在櫃檯裡,他轉動身下的老闆椅,側向門口,目光投在花店對面的騎樓,想像有人站在那。
李以正一手摸摸鼻子,另一手拿著手機,說:「我好高興。」
「這有什麼好高興。」你高興就好。
他們報備在訊息裡已經重複過的事情,例如吃飯了沒,今天幾點下班。
比起傳訊息,李以正更喜歡說話,在花店過夜的時候也是。即使眼皮已經很沈,到了床上還是忍不住要和沈淯青說一點點話。
沈淯青買了一個新枕頭給李以正,兩人分睡上下舖,說話時看不見對方,若是中途下舖沒了回應,李以正會湊到床邊,半個身體掛在床外向下探,看沈淯青是不是睡著了。
沈淯青不會先睡著,但他經常聽著聽著,突然就不願意回話了。
李以正好像只是像這樣說說話就滿足了,每次都自動自發跑到上舖睡,沈淯青便開不了口問他,不覺得上下舖很遠嗎,難道,一點也不想看著臉說話嗎。
然後他就不想回話了。
李以正聽說沈淯青訂玫瑰的緣由,說張緯峰又高又帥,不怕沒人喜歡,一定會成功的。
不怕沒人喜歡,可是現在只想被那個人喜歡。
沈淯青將被子拉高一點,又踢了踢腳,把棉子的下擺踢平,讓身體完全罩在棉被底下。
「老闆,那你喜歡玫瑰嗎?」李以正問。
「不喜歡。」沈淯青不假思索。他交疊腳底板相互磨蹭,像蚊子搓小手一樣搓著冷冰冰的腳。上舖的人不懂他的心情,只能自己取暖。「你喜歡?」
「如果是你給的,我就喜歡。」李以正側躺,將手伸出床側的圍欄,「因為我喜歡你啊。」他的臂彎拱著能容下一個人的空間,鏤空抱著。
沈淯青認真覺得上下舖真的太遠了,他碰不到那隻手。
「沈淯青。」
「嗯?」
「晚安。」
依著窗外透進房間微弱的路燈光,李以正的手暈著一層曖昧的昏橘色,看起來很溫暖。雖然牽不到,可是一抬眼就能看見。
沈淯青偎過去床沿,離那隻手更近一些。
「晚安。」他說。
玫瑰是花商送來的,不經中間人,直接從花農手上送到沈淯青這裡。
沈淯青訂了兩箱玫瑰,一箱有十二支,拿到花時,心裡有股說不出來的,像是緊張,又像興奮,心跳變快的感覺。他很少有這種心情,難以描述。自他接手花店,從沒拿過這麼新鮮的花。
他將模樣矜莊的玫瑰抱出來,放到注水的桶裡等它們醒,花商向他抱怨以後這麼小的量不要喊,自己去花市買,然後又將花店裡不順眼的地方一個個指教,說冷氣的葉片折得太低,會凍傷花,又說有的花水放得不夠多,會不漂亮,自言自語,念念叨叨,也不管沈淯青有沒有在聽。
沈淯青將簽完名的簽收單還給花商,花商留下line,說現在已經沒人打電話叫花了,叫沈淯青以後在群組裡下單,先搶先贏。
花商走後,沈淯青做了件難得的事。他老老實實地將冷氣風口轉向,也再檢查一次花桶的水。他以前也不是不曉得這些事,只是都得過且過。沈烟棠出國後,再沒人能管他。
母親幾乎不教他養花,教時也說得很抽象。不僅是花,雙親的放任讓他對家庭的概念也很抽象。不過,他們只是經常缺席,此外並不虧欠。不像李以正,突然就孤身一人。
李以正說自己已經看開了。說,剛開始其實很想大哭一場,但因為嚇得太厲害了,反而哭不出來,現在只有偶爾會想起他們,想知道媽媽和姊姊過得好不好。
所以他能明白沈淯青,雖然他不知道一個人要難過到什麼程度,身體才會連怎麼吃飯都忘記了。
「那時就想,你一定有什麼很煩惱的事。」
沈淯青覺得比起自己,李以正經歷的事嚴肅多了,但李以正卻說,痛苦不是這樣比較的啊,「哪有高低。」他笑著,叫沈淯青再吃一塊肉。
此時此刻,沈淯青感到自己可能是用盡了幸運,才能遇見李以正。
李以正沒察覺沈淯青的異樣,繼續說:「所以當我發現你吃飯不太正常,也沒人照顧,就想,能不能幫你多做一點事。不過,主要是我自己也很喜歡來啦。」說到這裡,李以正突然笑起來,「還有你啊,才剛認識就讓我幫你看店,都不怕我是壞人誒?」他笑沈淯青,怎麼那麼敢。
沈淯青怕過啊,那支防身用的棒球棒還放在櫃檯裡呢,這事除了沈淯青,只有張緯峰知道。
張緯峰來之前,沈淯青找了幾個玻璃花器將玫瑰插進去,不過店裡沒有展示的架台,所以他把玫瑰暫放在李以正整理出來的那片空地角落。
張緯峰盤腿坐在地上,視線和玫瑰平高,玫瑰們闔著花苞,葉子已經被沈淯青摘掉了一些。玫瑰直挺挺地站著,張緯峰也坐得筆直,盯著眼前的花已經看了好一會了。
在張緯峰和玫瑰花乾瞪眼的期間,沈淯青泡了杯芝麻糊。好友的背影看上去心事幢幢,沈淯青將積沈杯底的沖泡粉攪開,問:「你告白了嗎?」
聽到這個問題,坐在地上的人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吐出。
「還沒有。」張緯峰低下頭,把手放在脖子上,「我還沒有把握。」他的後頸髮線是明顯的W形,把頭髮撥上去會露出曲折的線。他經常被人覺得沉著穩重,實際上是內心起伏都遮在了看不見的地方。
「他不是有送你生日禮物?」沈淯青走進櫃檯,將沒吃完的晚餐推到旁邊,「你們還開車出去不是?」他把腳伸上椅子,捧著馬克杯,整個人縮成一團。
張緯峰沈默不語,似是不認同,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你還要挑多久?」沈淯青說,「我要下班了。」他對杯子吹氣,將杯裡的東西吹涼。
「難得有客人,你等我一下會怎樣?」
「客人?你嗎?」
「我啊。」張緯峰扭頭,看著沈淯青,「反正你又沒別的事。」說完又轉回去看花,不曉得到底想從這些花裡看出什麼。
在沈淯青眼中,這些玫瑰都差不多地好,反而是張緯峰,看起來很累。
他上了一整天的課,扔在地上的背包裝滿了書,肩背帶被重量拉扯變形,岔出幾條看了令人煩躁的線鬚。背包裡的東西肯定令人頭痛不已,但世上還有更令背包主人煩惱的事情。
因為是特地叫的花,加上沈淯青認為張緯峰看兩眼就能決定,所以才讓他自己挑,但誰知道他會想這麼久,早知道,沈淯青就不讓他選了。
沈淯青問:「你確定他喜歡玫瑰?一般人不都喜歡更稀奇一點的花嗎。」
「他有說喜歡。」張緯峰手撐下巴,他對花沒有研究,看不出哪幾支未來會開得最漂亮。「我也覺得他真的喜歡,我看得出來。」看不出花,更看不出他跟蔣舟的未來發展。
「那你可以開始挑了嗎。」沈淯青冷冷地問。
好友如此冷漠,幸好張緯峰本來就不指望沈淯青提供什麼建議。
他的講究實際上和花無關,只關乎收花的那個人。來了這裡,他才開始擔心蔣舟會不會覺得又收到花很無聊,當然,他還是想送,可是不知道怎麼送得更帥氣一點,他怕做得太超過,蔣舟會像上次拒絕他的後��一樣突然說不,但也怕做得不夠明顯,滑頭無比的那人又跟他裝傻。
他沒自信,蔣舟對戀愛到底怎麼想的。
蔣舟送給他的圍巾,他在家試圍了很多次,但捨不得圍出門,最後摺好了放回原本的紙袋。自他們去完何舜俊那裡,蔣舟就因為那箱他們帶回來的書而忙碌起來,連要找他一起吃頓飯都搭不上時間。
不過不光是蔣舟難約,張緯峰自己也很忙,除了上課之外不是作業就是實驗,行程排得滿滿地。
當張緯峰還在猶豫,沈淯青走過來,一把抱走其中一個瓶子裡全部的玫瑰。
他不想等了,直接對張緯峰發號施令:「再拿五支給我。」
見沈淯青已經站在工作檯前,張緯峰終於動作,他從剩下的每個瓶子裡都各揀了幾支玫瑰,彷彿不願錯過任何可能。
沈淯青將花莖長度剪去一段,又把每支花腳都多切一刀,這樣花比較快開。開完花腳,他將玫瑰一支支交錯,握成飽滿的一束後反手裝進塑膠套,然後封住塑膠套底部,放一點水。
看沈淯青三兩下就把花包好了,張緯峰半驚訝半糗他地說:「你動作怎麼變這麼快?」就這麼想趕他走嗎,「而且你這裡是不是⋯⋯變得比之前⋯⋯更漂亮乾淨了。」選玫瑰的事已成定局,他也終於有空欣賞突然變得賞心悅目許多的花店。
地板不再髒兮兮地,花桶也擺得整整齊齊,牆壁補了漆,玻璃也感覺才剛擦過。
「李以正弄的。」沈淯青抽了個紙袋,把花放進去。
可想而知,不過張緯峰仍覺得不可思議,「你一開始還很怕他。」
沈淯青嗯了一聲,轉身撕了一條紙膠帶,橫貼在紙袋裡把花固定住,讓它好好站著不傾倒,「就說了,只有一開始而已。」
提到李以正,沈淯青的眼睛忽然淺淺地瞇了起來,嘴角也彷彿彎彎地,好像在笑,讓張緯峰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一段時間不見,沈淯青給人的感覺又不一樣了,好像變成熟了。
張緯峰曾覺得,沈淯青的時間一直停在高中畢業的那個夏天,他的視線總是不在眼前,像面前有個只有他看得見的幽靈,讓他無法置身真實世界。不過,現在蓄著小小馬尾,雙手捲起袖子的沈淯青,彷彿真正和花店生活在一起了。
說不上來,張緯峰就是覺得,他對什麼有心了。
雖然納悶,可是也沒打算深想,他算錢給沈淯青,說:「花好貴。」
「有一部分是我的加班費。」沈淯青低頭找東西,讓張緯峰把錢放在櫃檯。
張緯峰「啊?」一聲,不可置信:「你還跟我算加班費?」
沈淯青忽略他的問題,將分裝出的一小包白色粉末拿給張緯峰,「這是保鮮劑,換水時加四分之一,花可以開更久。」說完之後走進櫃檯,打開抽屜又在找什麼東西。
張緯峰注意到櫃檯上放著他們的高中英文課本。他記得沈淯青的英文很強,所有科目裡,沈淯青只有英文好得沒話說。「對了,點數。」
沈淯青正是在這找個,他把點數丟進張緯峰的玫瑰袋子,一張張小小的貼紙片飛散紙袋裡,配著旁邊的一束玫瑰花,就像慶祝的彩帶碎片。「想要玫瑰早點開的話,多放一點水。」他提醒。
「多放是要放多少?」
「隨便多放一點。」
「你跟我算錢的時候怎麼不隨便一點?還精打細算加班費?」
「那我保證下次你再來買花一定又是新的價錢。」沈淯青冷淡地回。
「小氣。」
準備走時,張緯峰想了想,決定還是問看看:「你有什麼追人的好建議嗎?」
「沒有。」沈淯青馬上回。
「⋯⋯我怎麼會問你呢。」
沈淯青還穿著圍裙,他走到工作檯邊,開始整理桌子。先收拾好,免得某人剛下班過來又要打著哈欠,「隨手」幫忙打掃。
「你之前不是跟我說,追人就是對他好,然後確定他想不想要嗎。」
張緯峰是這麼想沒錯,可是⋯⋯
「沈淯青,你有喜歡過人嗎。」張緯峰低著頭,把袋子裡的便利商店點數一張一張撿出來,收在的錢包夾層裡,怕它們不見。
沈淯青停下動作,他跟李以正交往的事還沒告訴張緯峰——雖然,應該是在交往沒錯吧。沈淯青突然有些迷茫。
他第一次和人互相喜歡,不知道有沒有人也跟他們一樣,在一起之前沒有太多過程,自然而然地轉眼已經生活在一起。比起戀侶,他們更像兩個互相喜歡並且彼此知情的人,青澀得不曉得,像這樣將相戀的時間浪費,多單純而且奢侈。
不過張緯峰的那句話並不是問句,「你不知道我現在的心情。」
怎麼會,沈淯青可清楚了。「張緯峰。」
「什麼?」
沈淯青突然認認真真地看著張緯峰。
「李以正說,你一定會成功。」
還以為沈淯青一臉正經要講什麼,而且語氣還很勉強,害張緯峰忍不住笑了。
「關他什麼事。」嘴上這麼說,但張緯峰臉上的表情好看許多,「謝了。」
他們道別,沈淯青把剩下的玫瑰重新插瓶,置在櫃檯,拍了張照給李以正看,雖然,幾個小時後他也會親眼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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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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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經驗可 / 26 腎藥蘭的花語是熱切
降雨機率是百分之十,蔣舟拒絕他的機率是二分之一,張緯峰買了鍋燒麵當晚餐,拿了餐才想到自己沒給錢,折回去付錢的路上下了雨,雖然只下了十分鐘,雨也不大,但冬天陰冷,回到家衣服仍濕潮潮地。
蔣舟說要回家,張緯峰呆愣愣地說:「喔,好。」他把安全帽接回來,「那,學校見。」
「學校見。」蔣舟微笑,「今天謝謝。」
「不會。」張緯峰捧著兩頂安全帽,低沈的聲音嘗試若無其事,卻像燜在��裡,突然帶了點喉音,「下次再找我。」
「下次說。」蔣舟舉起手一揮,俐落一笑就轉頭。
隔天,蔣舟沒去學校,第三天,張緯峰在研究室寫報告時,蔣舟提著一袋零食進來。
「嗨。」蔣舟從袋子拿出一瓶��橙汁,「給你補充維他命。」
張緯峰看了眼,繼續寫報告,「謝謝。」
蔣舟站在他後面盯了一會:「哲概作業?」
「嗯。」張緯峰停下打字的手:「每個人挑一個哲學家寫介紹。」
「你挑誰?」蔣舟緩緩走到桌子對面坐下。
「赫拉克利特。」
「他的翻譯書不多,你讀原文?」蔣舟邊說邊從塑膠袋裡拿出便利商店點數,這次的集點贈品是多拉A夢野餐用具,「人不能踏入同一片河流兩次⋯⋯寫完也借我看看?」蔣舟眼裡閃過狡詰。
張緯峰微微蹙眉,他本來打算隨便寫寫的,物理系最近的課業太重了,他維持兩邊不缺課不分神,但接近期末,作業份量讓他開始感到分身乏術。
看張緯峰的遲疑,蔣舟說:「我可不是誰的作業都想看的。」
我也不是誰都想載的。張緯峰賭氣。他越來越有脾氣,這不是好現象,要藏好。
「可以。」張緯峰不甘於守株待兔,他也要得到東西:「那你論文也給我看。」
「一篇必修課報告就想換我論文?想得美⋯⋯」蔣舟搖頭,突然說:「你最近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來研究室前他先去系辦幫張緯峰申請助教薪水,系秘書調出張緯峰的資料,他發現張緯峰的生日快到了。
「嗯?」
「好奇問問。」蔣舟把集點貼紙貼完,快貼滿了。
「沒有⋯⋯也許時間吧。」張緯峰問他:「你又在集點?」
「習慣,不換齊不開心。」想要時間,這是為難誰啊。
這樣就不開心,張緯峰覺得這個人很任性:「那我再幫你要點數。」
「你有朋友在便利商店上班?」
「沒有,只是他很常買便利商店的東西。」
「嗯⋯⋯」蔣舟收起集點卡,拿出手機看了眼,然後開始打字。
張緯峰懷疑又是那個大一小學弟,「你對赫拉克利特有什麼看法?」
「他是詩人。」蔣舟抬頭,「崇敬本質跟自然,名字的音節很好聽。」
他是詩人,和張緯峰的想法不謀而合,「他說自然會隱藏。」
「這樣才能永恆,在無限的變動之中,讓人癡迷。」蔣舟突然想到什麼:「有點像你,好奇心旺盛,探索時步步都往要害走,批判時毫不留情。」他想起了讓他印象深刻的那份期末考卷,足夠沈溺且清晰的人,才會想到那些答案。
張緯峰喜歡蔣舟像這樣輕巧地抵達自己的精神深處,覺得自己被看懂。「沒有,我只是⋯⋯看到而已,我只是在問,不是想批判。」但他得努力把這件事從單向變成雙向。
「他們卻不會回答你。」蔣舟的手攤在桌上,手機又亮了訊息,不過他沒有馬上看:「只能凝視,看鏡子一樣。」
訊息暗去,手機畫面變回黑色的鏡面,張緯峰想到蔣舟的line頭貼,舉著一面黑漆的鏡子,看不見他,也照不出東西。「如果鏡子是黑的呢。」
「那⋯⋯」
下課鐘響了,張緯峰下節還有課,他關起寫了三分之二的報告。「我去上課,你會待到幾點?」
「等一下就走了。」
「明天你會來?」
「不知道。」
他沒給張緯峰答案。
張緯峰離開後,蔣舟等到上課鐘響才走,他把一袋子的零食留在桌上,關門離開。
隔日,他去百貨公司換錶帶,皮革軟了,他不喜歡,等待櫃員拆錶帶同時,他又挑了一隻新錶。
他提著新買的錶,上男裝部逛了一圈。
他看上一條菱格圍巾,然後又多挑了兩條,一條赭紅色漸層的要送給這個月生日的朋友,另一條黑色混銀灰色的,送給同樣生日的張緯峰,連帶他自己,大家都有禮物。
「明細不用。」他刷卡結帳,沒問價錢。
他不喜歡囤東西,張緯峰的生日在月底,但他隔天就送了,他差不多已經記住張緯峰什麼時間會在研究室,過去時勤奮的學弟也的確在,還在寫那份哲概報告。
「搭啷。」蔣舟把袋子放在他的書前面。「小東西。」
「什麼?」
「送你的,月底生日對吧,你⋯⋯」蔣舟說到一半說不下去,因為張緯峰的表情。
張緯峰眼裡瞇著他曾在別人那裡看過的神情,「你知道我生日在什麼時候?」
「碰巧知道的⋯⋯」蔣舟被看得有些尷尬,「收下吧。」
「謝謝。」張緯峰抿了下嘴,但沒藏住笑意。
接下來的時間,蔣舟都能感覺到對面傳來的好心情。好取悅得過分簡單了,張緯峰的反應讓蔣舟有些吃不消,他低頭,雙手不斷按,玩起不需動腦的消磚塊遊戲。
「那你那天有空嗎?」張緯峰用筆敲敲手下的力學課本,課本很厚,吸收筆桿敲下去的力量,無聲發出,可張緯峰心裡的敲擊卻能讓敏銳的人隔空察覺。
「⋯⋯哪天。」蔣舟裝傻。
「我生日那天。」
「你生日幾號。」蔣舟明知故問。
「31號。」
「想要我幫你過生日?」
「嗯。」
「都送你禮物了,不要貪心。」蔣舟一笑:「跟你朋友過吧。」說完才覺得有點奇怪,但說不出哪裡奇怪。
「喔。」被拒絕了,但張緯峰仍覺得開心,開心得像被爺爺誇獎字剛健,他的字第一次被爺爺裱起來時,他開心了一整個季節,每經過掛著他字的那面牆就得意。
蔣舟在研究室待了一會就回去了,他留在研究室的時間越來越短。
張緯峰後面還有課,晚上還有研所的旁聽,他留到很晚,回去時他在走廊遇到陳螳螂,陳螳螂聽說張緯峰也一起去了何舜俊那邊,便把他攔下。
「何舜俊有沒有講我壞話?」
張緯峰沒想到陳螳螂特地叫住他就為了這個,「沒有。」
今天的研所課討論仍超時,照理說他現在應該要很累,但他的精神卻相當亢奮,因為他手上有蔣舟送他的圍巾。
「他都沒有提到我?好啊!」說完便唱著負心的人一邊離去。
張緯峰目送陳螳螂風塵僕僕地離開,雖然有所誤會,不過至少知道那箱書完好送到了。
他曾想從陳螳螂那邊打聽蔣舟的喜好,但又覺得蔣舟不會喜歡別人這樣。加上,他還是喜歡靠自己抵達風景。
張緯峰的手機裡有來自沈淯青的未讀訊息,他離開學校時才看到,前幾天是滿月,星星不明顯,但今天的天氣比前幾天更好,加上夜深,學校熄了燈,抬頭便都是星星。
他準備騎車時才看到訊息,沈淯青的訊息說: Yu <( 有空過來拿花跟點數 )
沈淯青特地幫張緯峰叫了玫瑰,他第一次聯絡上游,問對方能不能分配一點玫瑰給他們花店,或是標花時跟行口喊一單位也可以,最小單位就好。他努力回想母親叫花時用的那些行話,講完電話,又從抽屜裡的電話本找到上游的收款帳號,先記下來。
沈淯青的爸媽按送花次數計薪給沈淯青,再加一些明細不明的補貼,雖然連最低工資都不到,但他與花一起被放置在這裡的時間不動也不想,對那時的他而言相當足夠了。
不過現在的他開始思考怎麼賺更多錢,他把母親過去的花藝書拿出來看,也把電腦拿來樓下,有時照著別人的作品做,雖然花材不一定有,但找出替代品,對他這間小花店,也是一種重要的練習。
插花從擬定形狀開始,要設想形狀是散還是聚,伸展或抱圓⋯⋯觀看的方向是多面還是單面⋯⋯看著書上寫的各種花藝流派,他才知道本來混雜在腦海裡的各種佈花可以被條理分類。
只是,有時他不能專心讀。
「李以正,你過來。」沈淯青放下花剪,把坐在工作檯旁的人喊來。
李以正坐時手放在自己腿上,他不會讓自己碰到工作檯,桌面如果搖晃,最討厭被打擾的沈淯青會不耐煩。
「嗯?」李以正走過去,「啊啊啊啊——」
沈淯青狠狠用拇指按在李以正眼尾往外拉,把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拉得更小。「不要一直盯著我看。」沈淯青放開,又低頭剪起腎藥蘭。
腎藥蘭豔紅,花數多,單插一盆也不單調,若要組合反而不好配花,做主角時很難找到不突兀的陪襯,做配角又太搶眼。沈淯青正在研究怎麼善用它,他想給飯店大廳插兩盆高腳的,但做了半天,又覺得似乎該插在淺盤,擺在矮桌上。
李以正被扯了眼皮,回到桌邊把椅子拉遠兩步,仍盯著沈淯青看。開始在貨運公司上班之後,見到沈淯青的時間變少了,當然要趁著休假時間補回來。
李以正休假不固定,輪班輪得很細,他還沒開始開車,要先在倉庫理貨一陣子才開始跟車,然後才有機會開車,公司的員工訓練很完整,讓只當過兵,沒有工作經驗的他鬆了一口氣。
同事都是男的,彼此關係緊密,話題除了叫吃飯喊抽菸之外,便是聊女友老婆小孩子,很單純。李以正被問到有沒有女朋友時,他訕訕地笑,「應該是有。」
「什麼應該,你幻想喔?」
「這種事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人家女生不確定,那就是沒有。」
「啊是牽手了沒有?」
「牽手沒有,不、不過⋯⋯」李以正低頭扒他的控肉飯:「親過了啦⋯⋯」想到沈淯青現在也能吃得下控肉飯了,便覺得飯更好吃了。
沒兩天,大家都知道李以正有個開花店的女朋友。
沈淯青不止吃了控肉飯,還吃了排骨湯、雞丁炒飯、滷味拼盤、肉丸跟蚵仔麵線⋯⋯沈淯青在遊戲裡集任務寶物,李以正也在買各式各樣的飯餵食老闆裡頭得到收集空碗的樂趣。
「老闆。」
沈淯青忙了一陣子,覺得花插得勉強過關後累癱在老闆椅上,李以正倒了熱芝麻糊給他。
「你幫我上英文課,那我幫你上體育課吧?」下個月他終於有一兩天的休假和花店的休息時間搭上了,李以正想找個名義邀沈淯青出去,
什麼體育課,聽起來就不妙。
沈淯青喝了幾口熱芝麻糊,然後把杯子遞給李以正。雖然吃得下了,但食量還沒完全恢復,他最近學習做花,經常用腦,李以正便準備了一些沖泡的東西給沈淯青當點心,兩人還一起去小北百貨挑了快熱壺,方便懶人煮水。
「我才不要。」沈淯青說。休想運動。
「喔⋯⋯」
「想說什麼就說。」
「我下個月的班表,你看了嗎。」
「看了。」
「你有沒有想去⋯⋯」
「說到這個。」沈淯青把髮後的馬尾拆掉,他的頭髮長得可以紮起了,雖然能去慕生剪,順便逛他的院子,但沈淯青一直都沒去。「你過年會正常休嗎?」
「過年是我們最忙的時候,聽說沒辦法每天休。」
「你⋯⋯這幾年過年都怎麼過?」知道李以正和家人沒有聯絡之後,沈淯青便思量起怎麼陪他過年,雖然現在離農曆年還很早。
那個吻以後,他們沒有再親過。李以正的嘴唇很熱,額頭也很熱,李以正在他的嘴上啄了一下後便與他貼著額頭,只是看著他。
近得沈淯青不敢眨眼,也不敢動。
即使在黑暗裡面,他也看得見李以正看著自己的眼睛閃閃發亮。看得他幾乎要燙傷。
他想帶李以正去飯店過年,沈淯青這幾年都沒有跟家裡一起吃飯,他們家的年夜飯聚集了爸爸的兄弟姐妹和他們的小孩,包含沈烟棠。在他有進食障礙以前,他都是跟沈烟棠坐在一起度過除夕的,而那之後,沈淯青便自己在花店過。
過年也是飯店正忙的時候,不過因為體恤除夕上班的員工,那天的飯店餐廳會在打烊之後特地準備一餐豐盛的員工餐,備到午夜,也會留便當,讓大家可以輪流去吃年夜飯。
沈淯青想帶李以正去,兩人找張桌子,吃完可以去頂樓說點話,普通地過,不會太正式,又安靜。
但李以正從前都怎麼過年?在軍中,大掃除過後便很熱鬧,過年這天可以放肆,做什麼長官都睜隻眼閉隻眼,還發啤酒,留守的人並不少,稱不上寂寞,可是見到別人輪番去外面講電話,還是會令李以正心裡酸酸的。
直到上個除夕,他在見到了同樣落單的葉誠勳,但這怎麼跟老闆說。
沈淯青見一向多話的李以正遲遲沒接話,有些心疼。「沒關係,你有休假再告訴我?⋯⋯」
「好!」李以正突然開朗一答,用著軍人的氣勢,原來老闆問他是想跟他過年,他怎麼沒想到。「我會努力爭取。」
一切順利得讓李以正覺得,從他佯裝有地方回去,實際上卻是掏腰包去便宜旅館住單人間,然後遇見葉誠勳,再到這裡,都像夢一樣。
「那過年是去你家嗎?」李以正已經迫不及待了。
「不會見到我的家人,就我們。」
李以正差點忘了,沈淯青有家人。他想起沈淯青的堂哥,他過年也不回來嗎,人在美國,除夕不放假的吧,說的也是,這點常識他還是有的。
李以正喝光了那杯芝麻糊,他洗完杯子後順手���工作檯整理了,沈淯青的實驗插花擺在桌子中央,然後地上則繞著桌子還有三四個插到一半的捨棄品。
插花的劍山是沈淯青新買的,海綿不環保,現在已經很少人用了,除了劍山外,沈淯青還買了一些花材,這個月開銷不少。
地上的劍山暫且不碰,怕沈淯青還會撿起來繼續做,李以正只清明顯不要的斷花跟雜葉。
他上日班的時候,下班便會直接過來花店,不加班的話,到達這裡時沈淯青也剛下班不久,如果沈淯青還沒整理工作檯,他來了剛好能接手收拾,但如果是上夜班,他就不能幫沈淯青收這些了。
不能讓沈淯青懶懶地坐著,有一沒一地跟他聊天。
花店一樓有一個多年沒整理的角落,堆放內容物不明的紙箱和各種雜物,小金桔樹就是擺在這前面,試圖用它最近才豐盈起來的身體掩蓋背後的煞風景。亂亂的雖然也是風情,但李以正一點一點地在整理它們,沈淯青媽媽的花藝書也是從這裡翻出來的。
整理乾淨了,可以再擺張桌子,沈淯青工作起來能更方便。
沈淯青還坐在椅子上,姿勢和半小時前一模一樣,邊發呆邊等天黑放飯。
「你從小就這麼喜歡做家事嗎?」他問李以正。
「欸⋯⋯」李以正停頓了一下,太久沒想這件事,他在翻找記憶時卡了一下。「其實我從來沒做過家事,都是我姊跟我媽在做,我都在外面玩。」
沈淯青突然擔心起李以正會不會覺得過年沒意思,過年會讓人想家。
「你⋯⋯會不會不想過年,如果你想待在花店跟平常一樣也可以⋯⋯」
「我想過年啊。」李以正從深處找出一台電風扇,漫天的灰塵弄得他退後一步。他轉過去看沈淯青,灰頭土臉但表情看起來很快樂,「我想跟你在一起啊。」
沈淯青歪了歪頭,先是擺向左邊,又擺向右邊,搖擺不定。
「我們。」沈淯青語氣木訥訥地,像機器人一樣。「是。」他吞了口空氣。「在一起啊。」他把話截成三截,說完不等李以正弄懂,便稱弄花弄得一身髒要去洗澡,溜到二樓去了。
留下沒聽懂的李以正跟工作檯上豔紅如火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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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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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經驗可 / 25 拒絕
張緯峰坐在公車亭的長椅上,同樣的車已經來了好幾遍,但他只是坐著,車來時連看也沒看。他不是來等車的,他在等人。
他背靠廣告板,嘴的側邊有一個鮮紅的點,是他出門前刮鬍子割破的一個口,他摸著傷口,在薄薄的痂上來回忖度,考慮要不要為了蔣舟蓄鬍子。
有鬍子或許看起來年長一點,也許更有男人味,但他不確定這對蔣舟有沒有用。
他很早就長鬍子,比長身高還要早,但不長青春痘,青春期在他身上只茁長體面的一面,沒有留下能被看見的坑疤。在男孩子精力旺盛的時期,他少了點那個年紀特有的躁氣。
鬍子是爺爺教他剃的,教他把臉分成五個面,下手不可扭捏,和揮毫一樣,剛柔的掌握是精要之處。他不覺得爺爺正經指畫的樣子過分隆重,甚至感到帥氣。每天早上,他關上浴室門,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將鏡裡開始變聲的男孩日漸打磨成一個大人的樣子。
而他維持不懈的情懷正因懷情而動搖。
最讓他猶豫的是,若被蔣舟識破心思,那很沒面子。就像他自以為是地要蔣舟別誤會自己幹嘛送他花一樣。那時他急著聲明,不知道損了自己,現在每想起這件事,他就難為情。
他談過的戀愛都是別人主動,都很短暫,一次在國三,一次在高一,都在他搞清楚喜歡是什麼感覺之前就分手了,分手了也不覺得難過。
寫在他身分證背後的兩個名字組成了他的家,然後是無止境地爭吵,也許是如此,他只能躲到更小的單位裡頭,在自己的世界裡一心一意,關起耳朵,腦袋裡只剩下數目跟文字,眼中也只有自己。
不過事實證明,無論是誰的心都會生念,他只是在等一個合乎心意的人。
蔣舟在學弟面前約他,雖然令張緯峰感到一股不好的預感,但當時他更想爭風頭,顧不了別的,什麼細節也不知道便說有空,還故意表現得平淡自若,像週末有約是他和蔣舟尋常無比的日常。
回想起來,他擔心自己那時的樣子會不會很裝模作樣,他自以為的小勝在蔣舟眼裡會不會只是兩個不自量力的人自作多情。更令他覺得可怕的是,他懷疑蔣舟是看準了他的心思,才故意選在那個時間點問,一次打發兩件事情。
小小的結痂快被他搓開了,他放輕力道,仍猶豫不決。
他昨天打給沈淯青,想問店裡還有沒有玫瑰,他想再送蔣舟一次花,這次要說明白,他是因為蔣舟喜歡所以特地送他,不是剩的,也不為別的。
但是不好吃卻十分懶做的花店老闆沒有接line,張緯峰早上傳的訊息,到了晚上還沒回覆,沈淯青雖然脫節,但也不至於一整天都找不到人。時間緊迫,張緯峰決定打花店的電話一試,撥第二通時有人接了,奇怪的是接電話的人卻不是沈淯青。
他以為自己打錯了,還確認了一下電話號碼。
接電話的是個男生,聽到張緯峰要找沈淯青,他有些扭捏地說:「老闆⋯⋯他⋯⋯正在洗澡,還是你要留話給他?」
張緯峰一面困惑一面回:「那,你幫我問店裡有玫瑰花嗎,紅的,跟他說我是張⋯⋯」
「沒有玫瑰喔,我們前天才丟掉。」
我們?這誰?張緯峰頓了一下,隨後想起那雙護主的銳利眼睛,他差點忘了,是李以正吧,除了他,沈淯青身邊也沒有別的人了。
太誇張了,晚上十一點多了還在花店幫忙。
「那沒關係。」說完,張緯峰又忍不住補上一句:「⋯⋯辛苦你了。」
「啊?喔,不會啦。」李以正在電話那頭呵呵傻笑。
掛斷電話,張緯峰繼續寫作業,為了空出一天給蔣舟,他這幾天都少睡了一點點。
蔣舟和他約定週日早上在學校山下的路口見,張緯峰在公車亭裡打了個哈欠,他的手機響了一聲,蔣舟說在路上,會慢一點。
張緯峰回他:慢慢來。
其實他已經等了三十分鐘,但他想要蔣舟感覺自己很寬裕。
他提早出門,車也騎得比平常快,雖然來得太早,但他不覺得浪費時間。他已經落後了年歲,多付出點時間能令他安心。他也沒別的了,身為學生,他沒有經濟能力,除了錢難以解決,別的他都有自信。
但他卻又同時感到那是關鍵之一,畢竟他也不是在粉紅泡泡裡長大的人。
他家境普通,父親是家中的經濟支柱,但賺到的錢大半還沒見到影子,就先繳在麻將桌上了。
他爸爸十八歲就開始工作,爺爺也只讀完初中,兩個人都很早就踏入社會,但都賺得不多。爺爺十五歲就靠著賣字拿錢回家,那時候會習字的同齡小孩多半是受到家裡栽培,把書法當成才藝,但張緯峰的爺爺是為了溫飽才跑去認師傅,先賺到了錢,才慢慢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麼東西。
多虧了爺爺和那一沓沓的書法宣紙,張緯峰在米字格里伸展得當,沒有歪曲。高三那年,張緯峰的父母在他十八歲生日的隔天離婚,二十年吵吵鬧鬧的婚姻似是只為了等待兒子成年,結束這場拖棚又遍地都是的爛戲。
這是張緯峰十八歲生日時最高興的事,他等來了自由。
不過年紀等得到,差距卻不是。
張緯峰沒有車,蔣舟說交給他處理,張緯峰只要人出現就好。
張緯峰在公車亭又等了十幾分鐘,等到一輛白色豐田停在馬路對面,按了聲喇叭,車窗緩緩搖下,駕駛座裡的人彎著笑眼喊他:「張緯峰。」
不知道是坐久了一時反應不過來,還是見到蔣舟不自覺反應過度,張緯峰邊看著蔣舟側頭趴在車窗邊對他揮手的樣子邊起身,不注意,差點撞到一旁的柱子桁架,雖然被他閃過了,但因為他高大,於是閃開的動作看起來格外滑稽。
他快步穿越馬路,快到車子邊時,蔣舟下車,沒有拔鑰匙,也沒關上駕駛座的門,讓張緯峰接他的位子。
張緯峰在車門自然關上前先一步抵住了門,這時蔣舟已經繞到車子另一邊去了。
張緯峰坐進駕駛座,摸不清狀況地問:「你會開車?」
「我不開遠程。」蔣舟進了副駕駛座,扣起安全帶:「座位你再自己調一下。」
張緯峰伸手摸椅下的推桿,把椅子後退到底。他看到擋風玻璃的角落貼著租車行的貼紙。他動手調了調後照鏡的位置,說:「你知道我才剛考到駕照吧?」
「所以讓你來累積經驗嘛。」蔣舟低頭搜尋地址:「我駕照拿五年了,開壞會被笑,你是新手,你不會。」
又說歪理,張緯峰不反駁,畢竟蔣舟如果自己可以開的話,今天他就沒機會來了。
蔣舟把導航輸入好,車上的螢幕顯示車程約一小時二十五分鐘,大半的路程都畫在山裡,越接近目的地路線越扭曲。
「你吃早餐了嗎?」蔣舟問。
「吃了。」張緯峰放下手煞車,車子緩緩地往前滑動,他跟一輛快車搶了位置,切進車道。
「我還沒。」蔣舟把手懶懶搭在窗旁,坐新手的車也毫不緊張。
「你想吃什麼?」張緯峰馬���問。
「嗯⋯⋯前面有間早餐店,你在那停一下。」
蔣舟下車買了飯糰,又在便利商店停下來買了水,接著便跟著導航走,天氣預報今天整天都是陰天,雖然雲多得看不見天空,但降雨機率只有百分之十。
「你飯糰吃鹹的還是甜的?」蔣舟問。
「有甜的飯糰?」張緯峰第一次聽到。
「料跟鹹飯糰一樣,只是加了砂糖。」
「從沒聽過吃飯放糖。」雖然蔣舟說得津津有味,但張緯峰很懷疑:「你是不是騙我。」
「我幹嘛騙你。」蔣舟邊吃邊笑。
張緯峰順著導航指示將車開上高速公路,目的地指向盛產茶葉的那一帶山區,他問:「我們要去哪?」
「去⋯⋯」蔣舟將嘴裡的飯吞下才繼續說:「去幫陳螳螂跑腿,跟他朋友拿東西。」
蔣舟吃飯糰時會一面捏形狀,邊吃邊把飯糰口包起,防止料掉出來,張緯峰能用餘光看到蔣舟的動作,他強壓笑意,問:「他朋友是誰?」
「一個叫何舜俊的老記者,前幾年來系上兼過課,他有一本關於碼頭工人的書很有名。」蔣舟的語調變得比平時還低緩了一些,他正經說話時總會不自覺低著聲音。他暫時放下手中的飯糰,繼續說:「他爸爸是船員,家裡三代都是,但是他暈船⋯⋯有一天,他發現只要透過相機鏡頭看東西,在船上就不會暈,所以他開始拿著相機拍照。」
「不過,」蔣舟的聲音又回到原來那樣,「我覺得聽起來有點假。」
他們進入隧道,四周頓時變得昏黃,蔣舟又說:「他在船上拍的照片被報社編輯看到,找他去當記者,後來他就很少出海了,但港口的照片一直在拍,他拍這個題目拍了至少十五年。」
「十五年。」張緯峰唸道。十五年對他而言,可是涵蓋了四分之三的人生。「十五年很長。」
「研究比的是久,研究『所』也是。」
「那還真沒有多少人比得過你⋯⋯」張緯峰哼笑一聲,「說到這個,你到底有沒有在寫論文?」
「你專心開車,不要質疑我。」
蔣舟吃完早餐,擦了擦手,打開音響,低頭挑歌。
他們開上山,路道逐漸變窄,能看到遠方的茶園,一排一排地斜上去。
何舜俊住在山裡一棟兩層樓的透天厝,臨著樓房還有一間磚瓦老屋,老屋的門前曬了蘿蔔乾,冬天蘿蔔甜,現在正是醃蘿蔔的好時候。
十分鐘前蔣舟打電話給何舜俊告知快到了,他們到時,一個頭髮斑白的男人站在門前迎接他們。張緯峰原以為他們要找的人跟陳螳螂的年紀差不多,見到面才曉得是個六七十歲的伯伯。
蔣舟先下車,「何老師,好久不見。」
蔣舟叫他老師,何舜俊來他們系上兼課教大學部的那一年,何舜俊上課要印的東西、要借的教室、要key的成績,全都是蔣舟代勞,兩人因此有幾分情誼。至於為什麼,因為何舜俊是陳螳螂找去上課的,蔣舟身為首席助教,便首當其衝被陳螳螂無償出借,申訴也無門。
「丹丹你跟誰來啊?」何舜俊年邁,但說話中氣十足,聲音大得彷彿要他家院子外的人也都聽到。「自己開車?終於知道省錢了啊?」
「被你罵怕了啊。」蔣舟把帶來的伴手禮拿給何舜俊,「奶凍捲。」
何舜俊打開蔣舟遞過來的紙袋,看了一眼,開心不已,蔣舟總是記得他喜歡吃這個。「小陳跟我說你太懶了,給你找了顆電池還是沒辦法讓你有幹勁一點。」
蔣舟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才懶,我還好而已。」說完向剛停好車的張緯峰招手,叫他過來,「這個是新的助教,他叫張緯峰。」
「你可以畢業了啊?還帶人來交接?」何舜俊看了看張緯峰:「這麼高,小陳挑人還是這麼極端啊。」
「我哪有很矮。」蔣舟說,「我有170。」
「你灌水還只能灌到170,沒比較沒傷害⋯⋯所以你的論文到底拍板定案沒有?小陳說你還想換題目,換幾次了⋯⋯」
蔣舟在車上避掉了這問題一次,結果到了這裡被更難纏的人追擊,可惜了四周的風景。「先帶我們進去再說吧,老師。」
「來來來。」
何舜俊帶他們進屋,進屋後匆匆去冰奶凍捲,讓他們先在客廳等一會。
張緯峰沒有馬上坐下,他被電視櫃裡擺的一個大硯台吸引了目光,那是一個沒有硯雕,保留硯石原始形狀的硯台。
張緯峰盯著看了一會,何舜俊從廚房出來,說著:「我去把小陳要的東西拿過來,你們先坐一下。」然後又不見蹤影了。
「你在看什麼?」蔣舟問張緯峰。
張緯峰回頭,跟蔣周說:「我有一個很像的硯台,比較小,也是這種紅色。」他又看回那個硯台,「我爺爺給我的。」
「你學過書法?」
「我爺爺就是教書法的。」張緯峰不看了,他過去蔣舟旁邊坐下。「這裡有股香味。」
「是不是椅子?」
張緯峰聽了,轉頭聞了一下椅背,「對。」
「我們現在坐的這張椅子是樟木做的。」蔣舟說,「你鼻子滿靈。」
張緯峰明白過來,接著莫名跑出一句:「我的硯台是用濁水溪的石頭做的。」
「濁水溪的石頭可以做硯台啊。」
「有的可以,要找。」張緯峰說,他交握雙手,抑止自己去摸嘴角旁的新痂。「要磨看看。」
何舜俊搬了一個紙箱出來,箱子裡都是舊書,保存得不是很好,有點受潮。這是何舜俊老家一個從前跟他很要好的船長給他的,船長沒結婚,膝下無子,半年前因咽喉癌病逝,他的老房跟錢留給了妹妹,交代家裡的書留給何舜俊。
妹妹替他辦完後事,又花了點時間整理遺物,船長死後過了半年,何舜俊才被通知這件事。
船長畢生遊海,在東洋四處航行,靠岸時船員都會在當地到處逛逛,他也是,他從各地帶回了不少書,有的是報刊,還有一些電影本事,或是展覽會的傳單。他捨不得這些東西跟著自己死去,便交代要送給小時候離開家鄉跑去當記者的那個小子。
何舜俊拿膠帶把箱子封起,「我跟小陳說了,不還我也沒關係。」何舜俊說,「但他有什麼發現別忘了告訴我。」
「他會的,他什麼都愛跟別人講。」蔣舟把那箱書抱起,「老師,謝謝,張緯峰,幫我開門。」
張緯峰本想接過箱子,但蔣舟有令,他便乖乖跑去開門。
何舜俊陪他們一起出去,在蔣舟背後叨念:「你要是還找不到喜歡的題目,乾脆來幫我整理照片。」
「您不是已經整理完了嗎。」蔣舟說,「碼頭工人還會有下一本嗎?」
「拍了十幾年的東西哪有那麼容易整理完,而且除了碼頭工人,我也拍了不少別的東西。」何舜俊拍拍自己的肚子,「真的是拍一輩子。」
張緯峰把後車廂打開,從蔣舟手裡接過裝滿了書的箱子時,他感到手裡猛地一沉,看蔣舟搬得很輕鬆,沒想到這麼重。
何舜俊發覺張緯峰來這裡幾乎沒有開口說過什麼話,特地來一趟沒跟人家說個幾句話,讓何舜俊感覺很不對勁,現在人準備回去了,也該跟張緯峰聊個幾句:「我說新助教啊,你以後做研究,別學丹丹的壞榜樣,什麼都想做,什麼都做不完,早點想好。」他嘆:「碰到你喜歡的題目,你真正在意的,你不知不覺就會做一輩子,所以如果要做一輩子,不如早點開始。」
這頭講完,何舜俊又回頭教育蔣舟:「尤其是你,你還不小了。」
「好了,老師。我們要回去了,天黑不好開。」蔣舟說。
離了何舜俊的家,蔣舟在車上大大呼出一口氣,「老師講話太大聲了,我耳朵好痛。」
「⋯⋯老師身體很硬朗。」
蔣舟笑起來,「他突然跟你講那麼多,我都找不到時機跟他解釋,你是看課表時間不衝堂才來輔我們系的。」
張緯峰語塞,過了一會才回話:「但如果讓我再選一次,就算時間不合,我也會來輔系。」
「喔?為什麼?」
「就是發現喜歡。」
「大部分的系,你都會喜歡的,尤其是有讀不完的書的那種。」然後輕而易舉登頂。
「不是,沒那麼容易。」張緯峰說。「而且我從來沒有搞錯過自己喜歡什麼。」
蔣舟還沒回話,張緯峰又接著說:「但如果沒有你,我可能就不會喜歡了。」
蔣舟挺起背,換了坐姿,「對了,回去把帳戶給我,助教的薪水期末會匯到你的戶頭。」彷彿張緯峰什麼也沒說。
張緯峰也不咬著不放,隨蔣舟略過,「你累了可以睡一下,還要一個多小時。」
「沒關係,我還好。但是有點餓,下山先找個東西吃?」
「好。」
感覺車速變快了一點,蔣舟想說點什麼,又止住了。
他們沒有特地停車吃東西,只在路邊買了紅豆餅上車吃,先墊點肚子,回學校放完書再說。
紅豆和奶油口味各買了兩個,蔣舟兩種口味各拿了一個掰開,重新夾成「奶油紅豆」的混合口味。
「那樣好吃嗎?」張緯峰問。
「要試試嗎?」
蔣舟也幫張緯峰做了一個奶油紅豆的。
「好吃嗎?」
「一樣⋯⋯好吃。」張緯峰難以啟齒。
他們在天剛黑時回到學校,把書放在陳螳螂的辦公室門口。
「會不會不見?」張緯峰說。
「不會,如果不見,就當我們今天沒去過。」
所以他在車上的某些話,蔣舟是不是也會當作他沒說過?張緯峰哽了一下,然後他回神,問:「要不要用車順便載你回家?」
「載我回家那你就回不去了,還車要我的手機。」蔣舟說。說起這個,張緯峰開車還真不像新手。「是誰教你開車的?」
張緯峰不明所以,「駕訓班。」不然呢。
蔣舟被張緯峰一頭霧水的樣子惹得大笑。週日的校園幾乎無人,學校在山上的好處是,晚上想看見星星是很容易的事,但今天陰天,雲掩了一層,一顆星星都沒有。
他們回到車上,準備前往最後一站,蔣舟打開導航,輸入山下一間停車場的座標,「車要到這裡還,你機車停的地方離這裡近嗎?」
「近。」張緯峰看都沒看就說,「還完車一起去吃飯?」
「好啊,好餓。」
他們還完車,走五分鐘回到了公車站附近。
張緯峰的機車停在路邊停車格,他打開後車廂,裡面有兩頂安全帽。他提前出門,不僅是為了從容等人,也做足了下一趟的準備。
他要表現得寬裕。
張緯峰把有擋風片的那頂給了蔣舟,「走吧,去吃飯。」
蔣舟接下了張緯峰的安全帽,他捧著圓圓的帽子,低頭沈思了一會,然後笑笑地把安全帽傳回去,「還是改天吧,我有點累,我回家吃。」
蔣舟拒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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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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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經驗可 / 24 駕照
冬日的太陽晚生,清晨六點的天像石青色顏料沈在碗底,雖暗���但不似午夜漆黑,像隔著一面曜石,隱隱透藏奇異又晦暗的光澤。而未醒的天隨爬坡的公車搖搖晃晃,被山中的露水和終於穿破罩子的陽光蒸開,悠緩地勻成無縫的藍,日光照進他的眼框,也在地上畫出他的影子,天亮了,一切分明,這是蔣舟對「333+」路公車的印象。
那天很冷,他與同行的人道別後獨自走在學校山下的市區大馬路,冷風吹得他頭痛,他徹夜在外,手機沒電,漫無目的地,走路不著調,兩腳維持每一步都比前一步快了一點或慢了一點的步伐,恍惚不定,出自茫然,但看起來卻像小孩子跳著舞在玩。
他不知不覺就走到進學校的上山路口,天快亮了,有商家已經起床備店,他無意再走,站在路邊等計程車經過,然而還沒等到計程車,一輛公車在離他幾步遠外的站牌前停下。
天未亮,首班車卻已經從總站沿著幹道開到這裡。
公車大燈打出兩團橘澄的光,銀色的雨絲在車燈前飛閃,天還暗著,雨只在光底下明顯,一左一右,在車燈前懸浮著如生態瓶一樣自成一界的,彷彿可以用手捧起的兩個雨天。
若不是車燈照亮了雨水,蔣舟也不曉得原來下雨了,什麼時候下的雨,他走了不短時間,也沒注意到。不知怎麼地,散了一夜心還不夠,他被下雨的燈籠蠱惑,隨公車亭裡零星等車的大學部學生上了車。
他是最後一個上車的,他拿出錢包往驗票機上貼,沒有把卡找出來,反正裡面總有一張會應它,這是他的出身為他擔保的,用錢不必想。
他坐在中後段的靠窗位子,僵硬的椅背在車子前進時微微震動,直到司機換檔才消止。到學校的路,上山久,下山快,進山後玻璃起了霧,他看著被水氣模糊的窗景,手指畫了一筆,抹開一條清晰的線。
這是他第一次搭公車,從小到大,經常看公車跑,卻一次都沒搭過。說來諷刺,連如此普通的生活經驗都沒有的人,卻跑去讀要對群眾習性察究的社會所。
他沒搭過公車,客運也沒有,但搭過幾次外國的觀光巴士。
烈日底下的露天席,遊客撐著陽傘聽導覽員解說,繞都市地標走馬看花,他在上層曬了一會後就跑到樓下,下層坐著一個正在餵乳的女士,她問蔣舟:「導覽結束了嗎?」
蔣舟搖頭:「很熱。」先進社會蒸騰文明的那種熱。
後來他有機會在晚上又了搭一次觀光車,確定自己只是不適應都市白天的強光。
他小時候被養在東海岸,到了上學年紀才搬離臨海的庭院別墅,他是早產兒,睡過保溫箱,在透明盒裡像剛孵出的小雞縮著雙臂,睜不開眼。他的唇型隨父親,嘴角上挑帶討喜的笑,讓他在盒子裡呼嚕睡的時候彷彿做著美夢,看著無憂無愁。
媽媽帶著他在外公家坐月子,他的外公是退休的小學校長,外婆是退休老師。外公家的院子很大,用和人一樣高的玫瑰花籬圍著,母親做完月子便回去了,留下初生的他待在外公婆身邊,兩人都很疼蔣舟,他被寬闊的海和慈愛,育出不易操煩的悠然心。
當蔣舟開始學走路,外公婆為了他鏟掉玫瑰,改植無刺的大紅朱槿,等蔣舟離開他們身邊,兩人又想把玫瑰種回來,卻怎麼種都種不活,他們請賣樹苗的人來看,那個人說可能是土質變了,又說也可能是水的關係,總之種不回來。
蔣舟換了環境,家族遺傳的過敏開始發作,在他身上又尤其嚴重,氣喘又起疹,家人幾乎不敢帶他出入公共場所,還為此晚別人一年上學。他雖然年長同班同學一歲,但一直是班上男生中最矮的一個。
已經不見雨了,天完全亮起,原本曖昧的樹影醒來之後,就不唯美了。他看到有人騎機車上山,從旁呼嘯而過,騎士身上的風衣被強風吹得貼緊胸前,他感慨,也只有「學生」還有這種精神跟情懷了。
那是他敬謝不敏,有時覺得受不了,卻又不自禁停留目光的一種,他稱之為狀態的東西。
可能會有人將主因歸咎於經濟條件,但他更傾向,這是個體的選擇結果。
這想法若說給別人聽免不了議論,尤其是由不需經歷風霜的他。但他不會把靶往自己身上放,他最擅長陪人兜圈,讓人難以知曉他真正的立場。
遇上蔣舟,無論想法跟他如何對立,風煽過去,在他這偏不起火。
陳螳螂欣賞蔣舟做功課時,雜通又海納的廣泛性,作為助教很方便,丟哪都能自立生長,協力時作用很大,缺點是缺乏個性。
這樣的他,看著適合做公僕,可是身段卻又不像可以任人屈折的,蔣舟會安分做助教,也是碰上了作風奇異的陳螳螂,不要臉的人最難纏,他寧願認命,也不想跟不要臉的人沒完沒了地周旋。
雖然不是自願的,但他當助教當得仍算盡責,陳螳螂交辦的事即使有時刻意拖緩,但也不會放爛,反倒是正業的畢業論文卻放水流。
反正他也不在意文憑,於是讀研所的幾年時間就這麼飄啊飄地,像這個晚上他應了不熟的局,雖然覺得沒意思,卻還是隨波逐流地待到了最後。
他第一次這個時間到學校,公車初體驗,路上前半途因晦暗而浪漫神秘,後半途則平俗易膩,在天清朗以後令人失去興致。
學校的公車站牌設在離校門大約一百公尺遠的地方,公車放了人後會在這裡迴轉,到馬路對面去接準備下山的學生,一籠一籠地往返送人。
下車時,蔣舟仍是隊伍裡的最後一個,他再次拿出錢包,但驗票機卻感應不到他上車的卡。
他把有支付功能的卡一張一張拿出來試,前兩張都不是,還被票機刷成了上車,司機不耐地敲方向盤,他總共刷了三回才成功下車,連搭公車都花人家三倍的錢,實在敗家。
校門這條路,車道開得筆直,蔣舟已經站了幾分鐘,還能看見公車屁股閃著「333+」字樣的跑馬燈。
「333+」路是「333」路的延伸,333路會在山下終站掉頭,而333+會往山上走,為了學生而開。掛在數字後面的「+」號本來是校名,只是某天起為了簡便作業,業者將校名省略成一個加號,彷彿在說大學的路通往什麼,留白處自行填空。
上山九十分鐘的漫長車程讓大部分學生選擇住校,張緯峰是少數騎車通勤的人。這樣一個將大半時間奉獻在課業的讀書狂人,光課程壓力應該就了不得,這種前提下,卻還堅持硬氣老派的通勤方法,令蔣舟費解,稀奇一陣子後,便覺得可貴。
他欣賞張緯峰的純粹,卻不想小學弟對自己產生沒必要的想像。
誰會成天無事就跟一個人待在研究室裡,還送花,他又不笨,青春得令人憐愛。可他已過了未經打磨、凡事皆以為會刻骨銘心的年紀。經歷多了,才知曉人與人相交像一同等車,即使互相陪過幾站,最後大多都要分道自行。
緣分大多是薄的,都是心在作祟,以為有注定。若有長久的,那也不見得美。這是蔣舟的心得。
張緯峰不知道蔣舟把人想得這麼寡情,他也不似蔣舟以為的那麼純潔,他攜著說不清理由卻誠切肯定的心意,帶著粗俗的慾望向著蔣舟,可蔣舟最近卻不怎麼理他,還跟一個學弟熱絡起來。
研究室裡,蔣舟桌上攤著小說,但只顧著傳訊息。
蔣舟最近和一個同系學弟走得很近,大一新生,小張緯峰兩屆,跟蔣舟可能差九歲,甚至十歲,是分配在陳螳螂導師班下的一個學生。
張緯峰邊讀礦物的熱力反應,自己的心也在鐵板上烤。
蔣舟喜歡年紀大的,所以不要緊,蔣舟單身,應該沒有對象,不要緊,他盡可能催眠自己。
怎麼可能催眠得了。
「你今天沒事做⋯⋯嗎?」張緯峰掙扎了半天,才冒出一句彷彿質問的話,他想起祖父常讓他磨一天的墨後又要他抄大量的字,某次他耐心殆盡,墨水沾得太多,一恍神就毀掉一本字帖。
他強壓的不安就像那時的墨字,傾瀉,毛躁,不雅氣。
「怎樣,不行?」蔣舟微微笑,仍看著手機,分不出他在對哪邊笑,這讓張緯峰心情很糟。
蔣舟今天穿了一件他沒看過的外套,深灰色的休閒西裝,衣料有點毛絨感,織線混了部分淺灰,像柔軟毫毛輕力寫出的字,藏著由濃入淡的細節。
「新買的外套?」他可能是快在意瘋了才開這麼無聊的話題。
「⋯⋯嗯?」
「沒看過你穿。」
「哦。」蔣舟心不在焉,過一會才意會過來張緯峰在講什麼,「舊的。」他舉起手,亮出內腕的玄機,袖子裏側有橘色的繡線,在脈搏處繡了像心電圖的波折線。
蔣舟的喜好難以捉摸,品味講究,卻又沒個一致的方向,舉止讓人感覺家教良好,家世也肯定不差,但又察覺不出範圍。
蔣舟放下手,收起橘色的心跳圖,又握著手機打字。
蔣舟從沒有像對這個學弟一樣這麼熱絡地對張緯峰過,有時甚至還會已讀張緯峰的訊息。
前幾天,蔣舟又拿書去給張緯峰,那時張緯峰正在科室做實驗,他穿著實驗袍,帶著一絲虛榮心刻意不換下白袍就去見蔣舟,蔣舟輕盈地哇了一聲,讓張緯峰滿足不已。
他埋頭向學,走得很快,將同輩人甩在後面,前路一直無人,這是第一次追人。
雖然他跟沈堉青說自己要追蔣舟,但他不知道如何討好一個看起來已經嫻熟生活一切的人。他感覺到差距,尤其喜歡了之後,本來平等自然的關係便因自己的私心而失重,他覺得自己的角度越來越低,仰望一樣地,在追觸手難及的對象。
說起那個學弟,半個月前,蔣舟帶陳螳螂導師班的大一新生去做勞動服務,才因此和那個學弟熱絡上。
蔣舟也沒瞞,不如說正好讓張緯峰知道,他就像多年前討論版上的傳的,那些事雖然空穴來風,卻有部分貼合現實,只要他想,與誰都能好。
但張緯峰沒有退縮,知道大一學弟跟蔣舟是用臉書聯絡,他順籐爬瓜也加了蔣舟的臉書。問時不扭捏,「我也要加你FB。」這麼說著,拿出了手機,不給人閃避的空間。
蔣舟也給的大方,「我用本名,你自己搜。」
蔣舟的臉書牆上東西很少,只有各式各樣不附內文的打卡,而且都是有目的性的打卡,他意外地發現蔣舟會在乎免費雞翅而打卡。
蔣舟看艱澀的書,也看封面陽春的武俠小說,集便利商店點數,吃飯能吃路邊攤,卻也無壓力地搭昂貴的長途計程車。
終於,蔣舟放下手機,開始看被他冷落許久的那本書。
張緯峰希望自己也能被看一看。
「你在跟學弟聊天嗎?」張緯峰轉筆,想轉開自己的煩悶。
「嗯啊,好難聊。」蔣舟說時口氣無奈,刻意抬眼皮看了眼張緯峰,「可能年紀差太遠了?」
張緯峰聽出他拐著彎把自己也抱怨進去,卻不收斂,仍要問:「⋯⋯那聊完了?」
「他上課。」
「你們⋯⋯」張緯峰很想直接問蔣舟在想什麼,對學弟有那種意思嗎,但他不敢,而且就算要問,也是先問蔣舟對自己是什麼感覺。「你們都聊什麼?」他不自覺撥頁手下的講義,將紙弄得捲曲。
「隨便聊,說最近有一部電影要不要一起看。」
「喔。」筆失重,在桌上啪地摔下。張緯峰撿起筆,硬要抬起精神的聲音毫無神采:「⋯⋯什麼時候?」
「不想看。」蔣舟報了片名,那是不久前蔣舟才抱怨過的一個導演的新片。「你臉色怎麼這麼差?」他在桌下踢了踢張緯峰的腳。
張緯峰躲開,腳往��邊閃。
他腿長,輕鬆就能伸到桌對面,把腳挪回原位前,他刻意繞了個大圈勾了一下蔣舟的腳根,動作很快,像不經意碰到,不帶其他暗示。「那你想看什麼?」
蔣舟沒有再鬧回去,他把身體往後靠,想了一下,「最近沒有。」
話剛說完,蔣舟擺在桌上的手機又亮起訊息,張緯峰瞥了一眼之後,不知是禮貌還是不服氣,撇開了視線。
「等下要一起吃晚餐嗎?」張緯峰問。
「不吃,等陳螳螂下課找完他,我就要回去了。」
「喔。他最近是不是在外面有演講?」
「我不曉得,他說的?」
「我在系辦網站看到的。」
「⋯⋯最好不是我要做簡報。」蔣舟無奈地說。
「我可以幫忙。」張緯峰試探,「但你要跟我說要怎麼做⋯⋯」
「你有時間還是睡飽點吧。」蔣舟笑,又向前踢了一下張緯峰。
他順著往前湊的姿勢趴在桌上,頭枕著前臂,腕內的心跳繡線露了出來,在蔣舟的下巴旁。張緯峰有些看呆,他喜歡蔣舟笑,也喜歡他叫自己多睡一點。
張緯峰手撐頭,無意識地鬆開緊繃的眉,眼神柔柔地看。
兩人各自看書,直到聽見學校鐘聲。蔣舟闔上書,張緯峰的作業還沒做完,但也跟著蔣舟一起走。
可以的話真想寸步不離,好死不死,在系辦遇上那個學弟。
「學長——」
學弟親暱的聲音在張緯峰耳裡聽來如刮黑板一樣刺耳。
學弟是個開朗外向的人,散發陽光氣息,他跑向他們,問蔣舟:「你真的不來嗎?」
蔣舟搖頭:「你們玩吧,研究生很忙。」
「為什麼不來?又沒關係。」
張緯峰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不耐煩地挪了挪腳站前一步,小學弟不矮,但身材相比張緯峰仍是小了一號,即使張緯峰存在感強烈,小學弟卻好像沒見到站在蔣舟旁邊的他一樣,眼裡只有蔣舟。
「來嘛,拜託。」小學弟撒嬌,「你來才好玩。」
「不要——」蔣舟繞開話題,「你叫大家早點交心得,晚交的如果來不及改,他就會亂給成績。」
「蛤?還有這種?」小學弟看似被帶開了,不枉學長名字裡掌舟,轉舵也是熟如天生。
蔣舟點頭,「對,不要拖到最後一刻,沒人好當的時候,他就會從交件時間最晚的開始當人。」
看蔣舟不止回絕還胡亂嚇唬一通,張緯峰卻不完全高興,他不喜歡有人纏著蔣舟,也不喜歡蔣舟照顧這些新生。學弟態度裡的那份親暱,即使是客套跟玩笑,也是他不敢的。
話題到這裡也該結束了,但學弟原來還沒死心:「真的不能來嗎?」他繼續施軟,「會到很晚,你忙完再過來也可以。」
「我真的不在。」
唔。
一瞬間,張緯峰感覺到蔣舟的不耐煩,只一下子,像水面打了一粒沒有漣漪的水花。
蔣舟臉上一直掛著笑容,他說完,朝向張緯峰:「對了,下週末你要幹嘛?」臉上的笑變得有點賊,「你有駕照對吧。」
將航道轉開的人猝不及防提著網對上自己,這語氣令張緯峰想起,在駕訓班門口初次見面,蔣舟在電話中那隨興輕揚,令人難以捉摸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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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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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 / 荔枝水和臭灰搭  (R18)
**骨科    Alpah弟 x omega兄
他是個惡劣的弟弟。
但真要咎責的話,他認為他哥才是他們之中先把潘朵拉盒子打開的那個人。
「腳,別踢。」何培熏抓住身下人的腳踝,把搗亂的那條腿舉高,擴張的手指往更裡面伸,頂著燥熱的軟壁磨蹭,「我也會痛。」他抱怨。碾到敏感點,何培熏手裡的腿猛地縮了一下,但何培熏的手像腳鐐一樣牢牢扣著,沒那麼容易掙開。
壞意地按了一會,何培熏覺得不夠,又伸進一指,三指惡意地在裡面撐出空間,踏玩哥哥的弱點。床上的人為憋住聲音,早早偏開了臉,嘴唇緊抿成身上最後一道防線,但下身被人這樣擺佈,嘴上哪堅持得住,沒多久便斷斷續續地叫出耐受不住的細碎嗔喘。
何庭琥很不滿,他半瞇眼睛,眼仁墜在眼角,斜眼瞪向家中么子,弟弟這種既纏人又愛無理取鬧的生物,實在不該存於世上,但事到如今,一眨眼小怪獸就長得比自己還大,已經來不及叫媽媽把這玩意包起來拿去垃圾車丟掉了,只能算這輩子,世界欠他。
越想越生氣,他用自由的那條腿狠勁對這個不是很乖的弟弟一踹,「不踢你踢誰。」
他下半身空蕩,褲子被褪下,和內褲夾在一起扔在床頭,上身的白色襯衫扣子全開,露出穿在裡面當底襯的白背心,薄薄的綿料蓋不住胸前曖昧立起的兩點,何培熏通常不碰那裡,因為何庭琥有個習慣,那是再膽大也不能玩笑的。
何庭琥左手握拳,放在胸口,自房間進了第二個人,他便緊捏頸上保平安的玉觀音,握在自己胸前,讓觀音像睡在掌中,跟著亂調的呼吸起伏。每次他們做,何庭琥都習慣握著從小戴到大的觀音像,祈求她只在這期間不聽不看,不要知道他們的荒誕。
何庭琥曾經想將這尊觀音像還給小時候常拜的那間廟,但他捨不下。剝下了它,彷彿宣告自己將永墮無間,從此無法再回正途,所以後來,他們做時,只要理智還在,他便會握著它,求赦求憐。
何培熏沒有平安符,他在良時出生,生來就有庇護。聽來玄虛,但也沒說錯,作為弟弟,他一生下來就有個哥哥好賴,有這綁死的關係,還需要什麼呢。
何培熏把哥哥的腳放到自己腹上,讓他踩著,細嫩的腳背手感好,何培熏一邊摩挲哥哥嫩白的腳一邊說:「你一開始喘,空氣就黏在一起。」說完手指抽出更濕更黏的那裡,沾著愛液的手故意打響指頭,弄出濕潤的聲音。
「你要就......」話沒說完,軟去的尾音熄在叫喊裡,猛地再次探進讓他措手不及,裡面緊緊吸附伸進的三根手指,他踩在弟弟腹上的腳受不了地弓起。
「出水味道甜死人。」說時,何培熏的聲音也摻著含糖的笑。
「臭灰搭。」何庭琥抬腳,踢了下弟弟的肚子,力道很輕,踢不開人。踹完,他想把腳放下,被何培熏撈起來勾到後腰。
看何培熏撐了個帳篷還硬要裝作老神在在的樣子,何庭琥盤在弟弟腰上的腳懶散敲了兩下,厚實的臀發出帶份量的聲響,他心嘆alpha就是好,不特別練就能長肌肉,「何培熏,前戲還要做多久,你媽要回來了。」
何培熏哼一聲,「何庭琥,你媽叫你不要成天只會欺負弟弟。」說完單手解起褲頭。
聽到何培熏鬆開褲子拉鍊的聲音,何庭琥抬手摀眼,用手臂蓋住眼睛,不好意思看。「誰欺負誰咧......」即使兩人早是共犯也是慣犯,但跟弟弟做愛這檔事,何庭琥還是會有羞恥感。
他抬起手臂時,綁著觀音像的紅繩離了他的脖子,紅線垂在他髮邊,沒入烏黑的草原。哥哥胸前沒了障護,何培熏彎身,何庭琥的脖子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他把哥哥的腳往外分得更開,伏下去咬他脖上凸起的節。
「嗯......」何庭琥發出綿長的軟哼,背不自覺地往後頂,後頸深陷枕頭,身為一個omega,下意識保護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而他想藏起自己後脖的動作卻也讓腰柔韌拱起,彷彿在歡迎。
「哥,我想進去了......」何培熏低低說,alpha的味道壓過房間裡的甜味,讓何庭琥頭皮發麻。
弟弟的性器抵進他,他淪落,在慾望當頭仍不忘握緊觀音像,他愧疚,他是清醒又裝睡的小人。
完全進入後,何培熏停下來蹭何庭琥的臉,蹭得何庭琥不得不把擋著面的手肘拿下,迷茫的眼睛爬了幾條血絲,他望著自己看著長大的那張臉,將嘴打開,任人尋索。
何培熏緩緩抽插起來,循序急切,何庭琥把手環上弟弟的脖子,猛烈的撞擊讓他握緊手心,做得越激烈,觀音座下的那朵蓮花便越深深磕他的掌心。
但掌心的記號不會留痕,紅印一會就消了,不像何培熏剛分化時,隔著牆也老是竄過來,那怎麼搧都搧不掉的氣味。
弟弟是燒焦味的,當慾望被點起,那枯木燃燒的味道便會繚繞他的周遭。他喜歡,在高潮的瀕死感裡,感覺自己成為一抹被水暈開的灰,或一縷即將消散的煙。
「又不像你。」何培熏往裡撞,抱著何庭琥的腰,每一下都插到底,「太甜,秤斤賣不知夠養活多少蟻窩。」
何培熏的性器在何庭琥身體裡又大了一點,何庭琥抱住弟弟的背,分不出疼痛和舒服的區別,生理眼淚滑落臉頰,聲音成了爛糊一團的泥水,刮人耳朵,刮人骨頭。alpha漲大的頂端擠進omega的生殖腔,何庭琥的指甲陷入何培熏的背,何培熏吻他的眼睛,然後啃住哥哥的嘴。他喜歡在何庭琥高潮時和他接吻,讓他喘不過氣,連哭叫都沒辦法,這樣的何庭琥會高潮很久,哥哥的裡面會緊裹他,在繁衍的本能下搾著要他灌滿裡面。
當然,他很想灌滿,但他們不行,他們會戴套。
射完之後,何培熏摘下滿是精液的套子,手賤地揉何庭琥的腰窩,讓他顫抖不斷。他接續剛剛的話,在何庭琥耳邊說:「......誰像你又香又甜又多水......你又踹我。」
兩人的腹部都瘡痍不堪,何培熏射了一次,但何庭琥記不得自己射了幾次,兩個人的肚子都粘糊糊的。
何培熏去扔套子,而何庭琥側過身,脱力地喘氣。他們只差一歲,明明作息相似,三餐都是同樣的,但何庭琥的體力卻比何培熏差很多。何庭琥自認從小就沒佔過什麼兄長優勢,還常被教育要多讓弟弟一點,好了,現在讓到這個地步,誰對他負責。
躺了一會,有人貼上他的背,將紅繩套上他脖子,他在失神時鬆開了觀音像,他不記得那是哪一段的事,幾乎每次都是何培熏幫他撿起,戴回他的脖上。
何培熏從後抱著何庭琥,連著紅繩輕啃哥哥的脖子。
何庭琥警覺地豎起肩膀,然後一聲「沒事」從身後傳來,他聽見何培熏那變聲期以後變得低沉又燒啞的聲音說,「我不會咬你。」
「回你房間睡。」何庭琥拿手蓋住後頸,雖然何培熏說不會,但他還是怕。
「喔。」何培熏隔著手親吻何庭琥的後脖,把下巴頂在哥哥肩膀上,並不聽話。
何庭琥接著也沒說什麼,摩挲著環在自己腰上的手。一起貪睡。
等何培熏聽到懷中平穩的呼吸聲,他將人摟得更緊,埋在哥哥髮裡深深吸了一口。
「哥。」在窗簾緊閉的房間,何培熏的嘴角溢上他卑微且無法向世界訴說的喜歡,「我愛你。」
何庭琥醒來時,房間只有他,空氣清淨機的馬達嗡嗡地轉,隔著房門有客廳傳來的電視聲,還有何培熏講話的聲音。
「去叫你哥起床。」
「我不要,他有起床氣。」何培熏說。
他哥哥是荔枝味的,每到哥哥的發情期,家裡的空氣就讓人喉嚨又癢又渴,甜得頭痛。
他不確定自己是什麼味的,他們的雙親是女A和女O,兩個都叫媽媽,稱呼沒區別。分化時,他們在家討論何家么子是什麼味道,一個媽說他聞起來像岩岸的海風,另一個媽說他像清晨的腐木,說完,她們一起轉頭問大兒子覺得弟弟像什麼,而他的哥哥單獨坐在另一張沙發,手扶在脖子上,不知什麼時候縮在了角落。
「臭灰搭的味道。」何庭琥鄙夷地說,說完還掩起了鼻子,顯然很不滿意弟弟的分化結果。
「你還水果味咧,還講我。」何培熏回嘴。
「水果有什麼不好。」媽在旁邊說,「我也是水果啊。」
「水果味那麼常見,是我才不要水果。」何培熏說,「我以後絕對不會和水果味的omega在一起。」
何庭琥受不了弟弟這種臭模樣,嫌棄他:「你還以為人家就要臭灰搭的喔。」一邊真的受不了地搧起風來,「我可以去睡覺了嗎?」
「你還沒有說我像什麼味道。」何培熏攔他。
「臭灰搭啊。」
當時他不知道alpha對omega來說是什麼樣的存在,以為哥哥幾乎要擠進沙發裡不想呼吸的樣子只是討厭他的味道。
總之,他的味道苦苦的,和哥哥相反。
他們第一次做時是何庭琥被弟弟的味道刺激得假性發情。據說血親不會吸引,但也許是沒有人留下研究。
他可以理解,他怎麼可能把這樣的哥哥示人,供人說三道四,說他們為何生為人,卻成獸。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到哥哥房門前的,或許是本能,他打開門,見到房裡的人跪在床沿,眼色迷濛,因發情而喘著氣,汗水淋漓,像砸在地上的...的什麼?他吞了口口水,覺得哥哥像熟了的荔枝,砸在地上,開了。
「你不行就滾開。」當時的何庭琥試著掙脫,明知一個發情中的omega想跟alpha比力氣簡直可笑,仍賣力地想踹開欺在自己身上的大塊頭。
第一次做,何培熏也是慌的,努力抑止衝動想去叫人,也許打電話給媽,但走出房間前他回頭看了眼那雙凝了一層薄膜的眼睛,他發誓他有聽見,何庭琥叫他過去。
他反鎖了門,哥哥總是懂的比較多,他教何培熏怎麼安撫一個omega。
標記是最簡單的方法,但他們不能。這樣也好,何庭琥認為。忍受讓人發狂的發情痛苦可以提醒他,他們的罪過,唯一不公平的地方是只有他難受。
「爛死了。」
何培熏又被踹,他無辜地看向哥哥。
「為什麼我是omega,你是alpha啊。」何庭琥的眼神聚焦不起,被發情支配著五感,渴望被註記,卻不可以。「爛死了。」他重複,然後因長驅進入自己的東西呻吟出聲。
平常吵鬧惹人厭的弟弟沒有跟他鬥嘴,只有苦燻的味道伏上來,像毯子一樣把他包起,讓他知道地獄裡,他並不是孤身一人。他們有同血的緣份,不能再添上其他記號,那會將他們拉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算了啦。」何庭琥喘著氣,明明痛苦還要挪出力氣安慰,「當哥哥的就比較倒霉。」
他們擁在一起,空氣裡的味道像很遠很遠的郊山焚了半座山後終於大雨,滯悶的燒灰味混在他甜膩的荔枝味裡稠得化膠。
雖然何培熏笑何庭琥分化成平凡無奇的水果味,但他其實很喜歡。甚至覺得若不是何庭琥先分化成omega,他不會變成一個alpha。哥哥分化時他還聞不到,直到某天,他終於在空氣裡嚐到滴出水的甜,那是他的分化前兆。
那個冬天他拔高了不少,肩膀寬起。何庭琥也不知道弟弟什麼時候成了這副樣子,幸運分化成優勢性別,還成天放著自己的味道在家飄。
兩人同校,何庭琥曾問他的死黨兼同學,也是個alpha,他問:「alpha都是這樣的嗎,放肆又好色。」他們捲著袖子,不認真打掃,而是坐在操場看台打量籃球場上打球的一年級。
「不是。」他死黨說,感到同窗的眼神惆悵得不尋常,「那是個性決定的。」
「你有聞過我弟嗎?」
「廢話,你身上都是他的味道。」
「那你覺得他是什麼味?」
「火藥味。」死黨看著球場上不時瞪過來的凶惡目光說。
有次何庭琥出門還剛走不遠,折回家拿忘記的東西,一進家門就被濃濃的alpha味弄得腰軟,東西也沒拿地逃出去。他跑了五分鐘,在心裡咒罵死臭灰搭原來都趁家裡沒人的時候打手槍。
那晚,他混到很晚才回家,覺得臭灰搭的味道陰魂不散,在外面待了整天也消不掉那味道。
媽媽留了晚飯給他,他看著桌上用過的碗筷,問:「這是誰吃的?」
「還有誰?吃完也不會拿去水槽放。」
何庭琥在餐桌坐下,拿起那雙用過的筷子,將筷上餘下的米粒抿進嘴巴,筷子伸進他的嘴巴,被他含濕,他就著何培熏用過的碗筷吃冷掉的飯菜。
身為哥哥,還是要有點哥哥的樣子,用實習名義搬出家時,他想,他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他該帶頭結束這荒唐的關係。
何培熏沒有察覺何庭琥的心思,搬出去住不是什麼大事,他們家鄉不發達,媽媽們通勤工作,經常晚歸,對於大兒子要搬出去住不止毫無意見,還訂了餐廳慶祝。
一家四口湊不滿一桌,邀了舅舅一家一起來,何培熏早上出了門,晚上說趕不過去。
他們有個默契,不一起出席家族活動。
雖然也有避不開的時候,有的時候,親戚會問何庭琥有沒有對象,也許因為他是omega,比較遭人關注。
何庭琥裝傻說沒有時,何培熏常在旁邊忍不住笑,有時笑得停不下來,大家以為他是在嘲笑哥哥情竇不開,對於何培熏在何庭琥身旁無意間放出的alpha氣味,也只看作年輕氣盛不知拿捏。不知道他的笑是得逞的笑,笑早有傢伙近水樓台捷足先摘。
「小子,把你的味道收一收。」媽媽敲他的頭,「別一直笑你哥。」
「嗯,臭。」何庭琥幫腔,要是他在這發情了怎麼收拾,白痴,他在桌下踩隔壁人的腳。
但有時,何培熏也會因何庭琥稱自己單身而生悶氣,回到家便會像小時候寂寞時一樣,賴在哥哥房間死不走,說不想睡自己房間,床下有怪物。
「你才怪物。」說完叫何培熏想要睡這裡就去拿枕頭過來。
何庭琥搬出去時,何培熏那幾天穿過的衣服都不見了,他不以為意,也沒有察覺哥哥對他越來越冷淡生疏,直到何庭琥的發情期將至,他發現何庭琥給他的地址是假的之後他才瞭解發生什麼事。
他連撥了幾通電話,沒人應。
他問何庭琥在哪,沒有人回。
問他,你跟誰在一起嗎,仍沒有人回。
手機螢幕不斷亮起,但何庭琥打了抑制劑就去睡覺了,棉被底下,堆著偷來的不屬於他的衣物。
半夜,有人打電話給他,何庭琥以為又是何培熏,結果是房東。他接起電話,掛斷以後再無睡意。
他躺在雙人床上,天知道他為什麼要租一個有雙人床的房間。他握著胸前的觀音像,不知何去何從。
他到門前,猶豫了很久才把門鎖打開。
拉開門時,門外蹲著捧著手機等待回應的何培熏。
他把何培熏拉進門時了解了什麼叫地獄無門偏要闖,早就在地獄裡面的人,更是出不來的。
「你以後會跟別人在一起嗎。」終於見到何庭琥的何培熏說,「你做得到的話,教我啊。」他把兄長的手拿起來,貼在自己的臉上,「你至少要先教會我再走。」
何庭琥自己都不會,他怎麼教。
一年後,何培熏也搬了出來,在與何庭琥方向相反的城市租了房子,但三百六十五天裡有三百五十天都住在何庭琥這裡。
何培熏畢業後當了幼稚園老師,何庭琥問他為什麼,他說,「我喜歡小孩子。」
何庭琥動作一僵,然後兩人都沒說話,接著有三年,他們都不聊這件事。
也許是年紀長了,餘裕也多了,他們難得地一同出席表妹的婚禮,alpha表妹和一個男beta結婚,聽說表妹家裡為了對象是beta這件事吵了很久,但表妹仍是堅持要結,所以他們決定到場給點贊許。
那像是一場小冒險,在一起久了,已經快忘記十幾歲時,深怕被別人發現的那段昏暗不明的時光,犯賤地有點想念那時偷偷摸摸的感覺。
為了這件事,他們還分居了一週,當天刻意各自前往,但事實上,根本沒人留意這兩個閒人幾點到。
做戲做到全,離開時他們也各自叫車。
何培熏和司機報地址,要到附近度假村的飯店。
「那裡很多情侶去。」司機說,「你怎麼會一個人去?」
「喔,我情夫在那等我。」何培熏回。
「你家裡的......知道不會怎麼樣嗎?」
「喔,會啊。」何培熏笑,「會被剁掉。」
「秘密戀情喔?」
「嗯,秘密戀情。」
先抵達的何庭琥坐在大廳玩手機,不知道自己被戴了綠帽。
訂了兩晚,404房的客人進去之後就沒出來。
何庭琥枕在何培熏的手臂,想起昨日的婚禮,說了句,「可惜我們這輩子跟結婚沒緣。」說完才有些懊悔,突然講這個幹嘛,卻聽見另個人更加大言不慚。
「我只可惜不能讓你懷孕。」何培熏嗅了嗅他哥的後脖,挑釁地咬,扯起皮,留下了口水痕,但沒有留印。咬完,他把何庭琥轉過來,兩人面對面。「我只遺憾這件事。」何培熏低頭,在觀音像前誠切地說,「其他無憾。」
何庭琥紅了眼眶。「白痴。」硬是哽咽說了句。
又收到一張紅帖時,何庭琥問,「你說,我們又不能結婚,幹嘛去幫他們慶祝。」
「祝他們平凡呀。」何培熏把他拉過來,環抱著他,「我們很特別。」
關於飽滿滴水的荔枝甜和燻燃後的臭灰搭相親相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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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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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經驗可 / 23 那是冬天
你怎麼在這。他對著熟悉的人影不自覺說出聲。
沈淯青的音量只夠傳到自己耳朵,李以正卻彷彿聽見了,也回答他:「我來看你。」
李以正站在路燈下,騎樓的影子貼著他的鞋後跟切出一條被雨模糊的線,他站在影子外,如沈淯青期待的,大膽去見你,如沈淯青說的,該讓你知道。
沈淯青背對馬路,看玻璃倒影中的人踩著雨過來,他回頭,確認這是真的,曾經站在花店對面一動也不動的那個怪人朝他走了過來。
李以正走來,低眉收傘,他靜靜站著,傘尖抵著地,傘面上的水珠倒墜傾落,聚出一灘水,在兩人沈默相望時緩緩流開。
背光底下,李以正的表情曖昧,望著沈淯青的眼神好像殷切著什麼,又像是羞臊於什麼,那像在等待許肯的目光使人焦躁,沈淯青撇開視線,不想再一次被擾起脆弱。
他發現李以正握傘的另一隻手中拿著剛才滾走不見的彈珠汽水,腳下的白球鞋多了一圈泥邊。
怎樣的人會把在湯姆熊兌來的彈珠汽水特地撿回來。沈淯青一面覺得傻,一面被這傻氣的舉止在心上輕輕踩踏,鬆動倉皇樹起的阻牆,踏得他心軟,誰叫是心上人。
李以正戰戰兢競,想說些什麼,可是看沈淯青悶不作聲,臉也不朝向自己,嘴唇開合了幾下後,仍什麼也說不出來。
明明沈淯青不要他來,他還是跑來了,他斟酌著該怎麼起頭解釋,沈淯青卻比他先開了口。
「⋯⋯你剛剛有說話嗎?」沈淯青問。他好像聽到了,穿過雨聲的喃喃。
聽沈淯青語氣平和,李以正迅速接上,「有、我說我來看你⋯⋯」發現自己表現急躁,他慢下語速,充滿不確定地問,「你呢?你是不是也有說什麼⋯⋯」他握緊手中的傘柄和彈珠汽水,怕沈淯青再次丟開它們。
「我問你為什麼在這裡。」沈淯青答,而門後的花也在聽,為什麼要來看沈淯青。
「我來看你。」李以正又說一次,但沒有解釋到問題底下的問題。
「我想看你。」他再補一句,說完垂著眼,像在確認這個答案對不對。
空氣冰涼,但沈淯青感到胃裡滾起小氣泡,咽道也像卡進了什麼,他的身體想起了無法吃進東西的感覺,但又有點不同,那種時候他通常手腳冰冷,腦袋昏沈,現在卻是開始燥熱,腳下輕飄。
「隨你。」沈淯青的語氣不溫不涼,腹中悶滾。
被李以正看得不自在,沈淯青轉身,正想推開玻璃門時,李以正忽地踏近,手伸過沈淯青面前,抬高肘把門頂開,沈淯青聽到門上的風鈴和彈珠汽水一起在耳邊敲響,而身後的李以正輕輕碰他的肩胛骨,推他一起進門。
進了花店,沈淯青還來不及思考,李以正放下手中的東西便竄上二樓,弄了一條熱毛巾下來,懦懦地對沈淯青說,「給你敷眼睛。」
沈淯青見到李以正手中擰成一捲的熱毛巾,還沒敷上,光是看著就覺得眼周發熱。
他聽話地照李以正的指揮到櫃檯裡坐下,靠桌趴著,將哭腫的雙眼枕在熱毛巾上,李以正在一旁叨絮著「會不會太燙」或「要不要躺著」之類的話,但沈淯青坐下後便被剛哭過一趟的疲累感襲滿,沒力氣去回。
等不到回應,李以正猜沈淯青可能不想理人,見他乖乖趴著,也不再煩他。
沈淯青敷著眼睛,聽李以正在花店裡四處走動的聲音,一會在工作檯那裡窸窸窣窣,一會廚房裡又傳出開水龍頭和開冰箱的聲音,不知道在忙什麼,直到拉開椅子的聲響在櫃檯前響起,花店才安靜下來。
李以正把彈珠汽水沖乾淨後冰進了冰箱,寶綠色的瓶子在滿是可樂的層架上顯得格格不入,但李以正看了卻有說不出的舒暢。他知道被丟掉的感覺,所以忍不住把它撿回來,尤其這是他和沈淯青一起得到的獎品,他不想要沈淯青丟掉它,那彷彿自己被沈淯青丟下。
他看著冰箱裡的彈珠汽水,開心它有個歸屬,然後又把彈珠汽水換到正中間���位置,才滿意地關上門,到外面陪沈淯青敷眼睛。
平常花店裡的花都像睡著一樣冷漠又安靜,但沈淯青卻覺得此時的花店很吵,明明店裡只有他跟李以正,卻覺得有很多雙眼睛在盯著他們看。他不知道李以正是不是也這麼想,他無法驗證,只能悶頭煩躁,眼不見也無以為淨。
李以正就這麼安靜坐著,終於,沈淯青受不了地問:「你什麼時候要回去?」
李以正看著沈淯青的頭頂,從坐下開始就這麼盯著到現在,一刻也沒移開,「我也不知道。」他說。
問題被揮到界外,沈淯青思考「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問他,「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李以正天真地回,想到毛巾應該不熱了,他問,「你還要熱毛巾嗎,我去幫你再熱一條?」
沈淯青擺晃腦袋,搖頭說不。
「那你餓嗎?要不要我⋯⋯」
沈淯青還是搖頭,「你什麼時候回去?」他需要一個可以定止焦慮的期限。
「我⋯⋯」李以正的聲音在空中繞啊繞,一個「我」字漫無目的地旋了好幾圈後才訕訕著地,「我想留在這裡。」他說:「我想在這陪你。」
「可以嗎?」說話時,他稍稍地向前傾,慎重且誠懇地問。
李以正吞了口口水,緊張地等待沈淯青的回應。
等了好一會,他才聽見沈淯青聲音微弱地回:「⋯⋯你不用這樣。」
「但是我想。」
沈淯青不作聲,李以正不放棄地問,「可以嗎?」
「⋯⋯隨你。」沈淯青枕在硬實的桌上,聽見李以正那邊流出一聲輕盈的笑,他覺得胃裡又燒起來了,他有點想乾脆撞昏自己來逃避現在,但枕在李以正為他準備的毛巾上,他撞不昏。
「真的不用幫你換過熱毛巾?」
沈淯青聽見李以正的語調裡有抑止不住的小小飛揚,好像很開心可以留下。
沈淯青抿緊了唇,不讓自己也跟著高興。他忍下情緒,平淡地回,「不用了。」
「我去買一些吃的,你想吃再吃。」
沈淯青沒有攔阻,李以正到便利商店買了便當和飯糰,雖然知道沈淯青會吃的只有那一兩樣,但他卻買了不少東西,果汁,冷凍白飯,粥,麵包,微波雞湯,各式各樣給沈淯青選。還有,幫自己買了牙刷。
結帳前,他又到零食架拿了蘇打餅乾,捎了兩瓶運動飲料,買的全部東西得用兩個塑膠袋才裝得下。
回到花店,店門大方開著,一樓沒有人在,只有花迎接他。他放下手中裝得滿鼓的提袋,上樓找人,靠近二樓時他聽到了水聲,沈淯青在洗澡。
李以正在樓下等待沈淯青,但沈淯青遲遲沒有下來。
李以正再上樓時,發現沈淯青一聲不響去睡了,房間亮著燈,沈淯青把自己裹在棉被裡,縮在靠牆那側。
房間的地上堆了一排漫畫書和雜誌,李以正看向上舖,原先堆放在那的東西都被拿下來了,新放了一床被子和枕頭,枕頭套和被套花色不同,反而和沈淯青身上蓋的那件才成一組。
李以正在不碰到沈淯青的情況下彎腰探進下舖看,沈淯青把自己包得很緊,李以正看不見他的任何一角,連枕頭在床的哪裡都找不到。他不曉得沈淯青只有一個枕頭,已經留給了他。
李以正小心離開床邊,當作沈淯青睡著了,準備下樓時,他注意到沈淯青的書桌上插了一朵伯利恆之星,已經有幾朵花謝了,繞著花瓶散落。
難得見到沈淯青擺花,李以正伸手過去碰了一下,花梗繞著瓶頸轉了半圈,又掉下兩朵小花。
李以正關掉房間燈,躡手躡腳下樓。
李以正出去以後,沈淯青打開棉被的一個縫,呼吸新鮮空氣。
四周黑漆一片,他用腳把棉被往下拉幾吋,睡回平躺姿勢,眼盯著視線前方看。
上舖的床板在眼睛適應黑暗之後,漸漸能看出木頭的紋路。雖然很暗,但這是他每天睡前和醒來都看著的景色,即使光線不佳,他也能憑記憶想像出樣子。他趁李以正出去的時候清出了上舖,因為他無法在別人的面前整理那裡。
他沒有想過,已經跟自己和解的遺憾,還能再有新的意義。
沈淯青發著呆,思考李以正一個人在樓下會不會不高興,但這也不是第一次放李以正獨自一人了。李以正初來花店時,他常讓李以正自己看店,因為葉誠勳會來,李以正不但不覺得無聊,還很開心,從來不膩。
幫李以正鋪床時,沈淯青也在鋪自己的心,拉緊床單,四個角都一遍一遍把起皺的地方推平,把面壓緊,他要端好這份感情,不能再像今天這樣傾出,不要有一天讓人為難。
眨眼的速度越來越慢,他墜進沈沈的夢裡,不知不覺睡著。
沈淯青在半夜醒來,房間點了夜燈,他注意到床邊放了一個便利商店的袋子,從袋口看去,裡面有水還有吐司,好像還有餅乾。不必想也知道是誰放的,沈淯青翻身下床,還沒往上舖看,就在書桌前找到了李以正。
李以正沒有到上舖去睡,而是趴在書桌上睡著了。沈淯青有些落空,卻也覺得沒有什麼不好,趴在花前睡的李以正,也是很難得的風景。
沈淯青走過去,李以正睡臉有點兇,不像平時親人的他。
「李以正。」他喊,想叫醒人,卻不敢大聲喚。「李以正。」他又喚,李以正,李以正,一聲一聲,像在數什麼寶物。
李以正毫無反應,沈淯青改拉他的衣角,稍稍多施了點力,李以正���沒有醒,輕推也沒有用,最後沈淯青碰他的耳朵,一碰李以正就醒了。
李以正猛地坐直,發傻望著沈淯青。
「老闆。」李以正看清楚是沈淯青後瞇起眼睛笑,「你怎麼醒了?」
「你才是,怎麼不睡床?」沈淯青輕聲問。
「怕吵醒你。」上下舖的壞處他再了解不過,有時上面的人翻個身,下舖一清二楚,當兵的時候他們說這叫天搖地會動。「我借了你的毛巾洗澡。」李以正說。
沈淯青回,「也不是第一次借。」
李以正笑,想起好像有這件事。「你怎麼醒了?睡不好?」兩人輕聲細語說話,明明都醒著,卻都小心翼翼。
「就醒了。」
「你肚子餓嗎?我買了⋯⋯」
「我看到了。」沈淯青指的是床邊的那一袋,「謝謝。」他又說。
「樓下冰箱還有,看你想吃什麼,我去幫你熱⋯⋯」李以正好像很睏,聲音跟眼睛都帶了點迷糊。
「我不餓,你到床上睡吧。」沈淯青柔聲說。
沈淯青睡回了床,李以正也爬上了上舖。他躺下,並不曉得自己睡在沈淯青曾已經放棄的地方,讓荒蕪重新有了溫度和人的氣息。
沈淯青看著上面,床板還是長得一樣,但此後他不會只記得這張床的上舖空著,會記得曾經有人。
「老闆。」李以正的聲音從上面傳來,「你要睡了嗎。」
「還沒。」
「我可以問你哥的事嗎?」
周下昏暗,李以正就在上舗,沈淯青剛見過他的睡顏,床邊有他準備的食物,他理解人們為什麼特別常在夜裡沈靜的時候親暱,這種時候,容易交出自己。
「嗯。」沈淯青應。
「你很喜歡他嗎。」
「以前。」
「他是你喜歡的人嗎?」
「以前。」
「你有告訴他嗎?」
「沒有。」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很久了。」
「你還喜歡他嗎?」
李以正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只有這個問題,沈淯青停頓了。
「不是那種喜歡了。」沈淯青最後說。
從聲音分辨不出真假,李以正側身看向床縫,但角度只看得見牆,看不見沈淯青。
「老闆,我已經不會想到葉誠勳了⋯⋯如果難過,你也不要想你哥了。」他對著狹長的床隙說。
聽見那個名字,沈淯青往角落靠,被牆壁冰了一下。「⋯⋯你是因為難過才不想的嗎?」
「我不是。」
聽李以正回得俐落,沈淯青沈默一會。「我已經不想他了。」他說,「不用安慰我,想想你自己。」
如果已經不想他了,為什麼會哭成那樣。李以正不信。
兩人安靜了一會,在沈淯青覺得話題到此為止了的時候,李以正緩緩地開口,「老闆,你好重情。」
「我沒有。」
「你有啊。」李以正重複,感到舌根有些苦澀,「你有。」
沈淯青想反駁,卻一時找不到話回。
「謝謝你幫我想葉誠勳的事。」李以正說,「已經很久沒有人替我想過了。」
「不要謝我。」
李以正沒有再聊下去,只說,「睡吧。」
沈淯青想告訴李以正,他才是該說謝謝的人,但聽到李以正聲音帶著睏倦,便不趕著在今天把話說完。來日有多長,就多長,離著像現在這樣的距離,反覺得沒有什麼比這更近的了。
隔天早上,沈淯青反常地睡過頭了,李以正沒有叫他,擅自替他把店開了,拉起鐵門,讓陽光入室,巡一巡花,雖然他看不懂。他將地板掃了一遍,擦了桌子,幫金桔樹澆了水。
沈淯青醒來時看見時間嚇了一跳,他睡遲了快一小時,開店以來從沒壞過準時的規矩,他慌張地跑下樓,一時忘了李以正昨天留在這裡。
他在樓梯中間頓住了雙腳,見到李以正買好了早餐,坐在櫃檯外的椅子上讀英文課本。
兩人都沒有提昨天的事情,沈淯青吃完了早餐,李以正把恐龍的模型拿出來,問沈淯青要不要組,沈淯青叫他自己玩,說完整理起了花。
廉價的獎品容易折壞,李以正很小心拆,他的手不靈巧,慢條斯理地組,動作很慢,有半個型之後,兩人吃了午餐,又度過一下午的無話。
前幾天才理過的花,又被沈淯青抱出來再理一次。他不做重複工,那不符合他的懶散作風,但兩人昨天坦白了那麼多事,今天卻無話到現在,他不想坐下來。
到了即將打烊的時間,李以正將不知道什麼時候組好的模型拿到工作檯,沈淯青以為他要討誇獎,卻聽見他說,「老闆,明天我可以請假嗎?」
沈淯青看著劍龍,這種簡易的木製模型他小學一年級就不感興趣了,他童年什麼都不缺,沈烟棠那裡有討不完的稀奇玩具。他擦擦手,拿起恐龍。「你不來不用跟我說,我們不是真的老闆跟員工。」
「但你對我很好。」
「我沒有⋯⋯」沈淯青說到一半打住,找不出這兩件事的關聯。
「後天我面試完就過來。」李以正說,「我寫好了。」他伸出食指,指著月曆。
沈淯青朝方向看過去,李以正在明天的日期寫上「以正請假」,後天寫了「以正請半天假」。
沈淯青失笑,「好。」
李以正也勾起笑,笑得眼睛小小的。「記得吃晚餐。」
「好。」
「我回去了。」
「好。」
「眼睛還痛就敷一下。」
「好。」
「回去了。」
「好。」
「走了。」
「好。」
李以正走出花店後沒有馬上回去,他站在玻璃門外,等沈淯青看過來,再揮了一次手才真正離開。
送走李以正,沈淯青把劍龍模型擺在櫃檯上當門面,然後盯著月曆上的歪斜字跡看。
他希望李以正向葉誠勳表白,自己卻不打算讓李以正知道自己的心意。同樣是喜歡,李以正的喜歡比自己的喜歡重要,他不會遺憾。
沈淯青回頭繼續理花,一時心不在焉,不小心剪多了小蒼蘭,但反正最後的結局都是枯萎,沈淯青把他們扔回桶子,坐回椅子上發呆。
他拿出手機,換了幾個姿勢玩遊戲,一會,他又站了起來,嘆了口氣,把花撿起來思考補救的方法。
花剪多了就回不去,跟頭髮不一樣,不會再長回來,折了就毀了,只有報銷的路。沈淯青擺了擺,拿麻繩將小蒼蘭花綁成花束,手法隨性,有些粗獷,適合想要講究但又不想顯得太正式的場合⋯⋯這不能拿去飯店,太隨意了。
還是問張緯峰要不要?但好像也沒必要特地問他。還是⋯⋯他摩挲粗麻繩的毛邊,心想要不要給李以正,讓他找個藉口送給葉誠勳,至少能見一面。
沈淯青微調花的位置,一邊思量這件事。
隔日,沈淯青照平常的日程過了一天,晚上,他收到李以正的訊息,李以正說自己早上跑了步,回來複習了英文,然後去找朋友惡補面試技巧,他問沈淯青晚餐吃了沒,說自己吃了排骨便當,自顧自地傳了好幾則訊息。
沈淯青用預覽的方式讀完,沒有點進去,反是傳訊息問了張緯峰,打算怎麼追助教。
張緯峰 <( 對他好吧 )
這不是廢話嗎?
(還有呢)> YU
張緯峰 <( 確定他也想要我這樣做 )
張緯峰的答案直率得讓沈淯青有點意外,但的確也像固執起來極端又執抝的他會說的話。
對他好,確定他也想要。
沈淯青看著那把隨意束起的小蒼蘭,拆開了他,重新綁了遍,然後暫時拉下鐵門,趕到最近的書局挑了進口的包裝紙,重新做了一束花束。
倒賠錢,結帳包裝紙時他想,但反正也不需要養李以正了,還是便宜。
包好了花,他把工作檯收拾乾淨,只留下那束花。李以正還沒來,沈淯青坐不住,難得地打掃起了花店。
李以正到時,剛好遇上安哥載花,沈淯青正在上貨。
李以正與平時打扮不同,穿了一件黑色襯衫,但外套仍是同一件,他站在門外,還沒進門就拉起袖子幫忙安哥。
沈淯青在裡面就看到他了,他用推車推花出來時,李以正過來接手,兩人對了一眼。
「我來了。」李以正說。
「嗯。」沈淯青回。
他們一起在店門口送安哥,安哥的車開遠後,他們還站著。
「面試順利嗎?」沈淯青問。
李以正點頭,「下週上班。」
李以正回頭看了一眼工作檯上的花束,剛剛他就看到了,潔白的花束。「那是新的工作嗎?」
「不是,要送人的。」
「很好看。」
「送給你的。」沈淯青說。
「送我?」
「嗯。」
「我?」
「嗯。」
「真的?」李以正開始笑。
「嗯。」
「我很喜歡。」
沈淯青感覺李以正是真的喜歡,但來花店這麼久了,以前也沒見他對花有特別大的興趣。
「你可以拿去送人。」沈淯青意有所指。
「我真的很喜歡。」
「喜歡就好。」
「很喜歡你。」
發生得太自然,沈淯青像是沒聽見,「花,你可以拿去送給葉誠勳。」他說。
「老闆。」
「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僵硬無比。
「你是真的沒聽到嗎。我很緊張,所以,你如果真的沒聽到,我再說一次。」
陽光斜灑,周遭有遠處車聲,有鳴鳥,還有商店街的老人家們剛睡醒午覺出來走動,步伐悠哉的聲音。
沈淯青點頭,然後又搖頭。瞪著眼睛沒眨眼,呆住了。
「我喜歡你。」
「對不起,現在才講,因為我現在才發現。」
李以正偷偷看沈淯青,沈淯青終於搞懂這個露骨的眼神是衝著什麼。
「你可以想一下嗎。」李以正說,「考慮一下。」
沈淯青感到胃裡湧起一股慾望,他好餓,他想吃東西。
「你不是說會⋯⋯買午餐過來。」沈淯青問。
李以正猛然想起這件事,「我忘了、抱歉⋯⋯」
「李以正,我餓了。」
李以正感覺到衣角被扯了一下,沈淯青拉著他的衣服。
「我餓了。」沈淯青說。
李以正說好,那我們去吃飯。
他們去了一間自助餐店,坐在靠馬路的位置,每種菜都要了一小碟,沈淯青邊吃,李以正邊遞衛生紙給他擦嘴,他第一次看沈淯青像個正常人吃飯,甚至還要叫他吃慢點。
沈淯青吃得很撐,他已經很久沒有吃下這麼多東西,李以正擔心他的身體一時負擔不了,回去時說要背他,沈淯青推拒幾次,還是讓李以正背了。
李以正背著他回到花店,直接上了二樓,從自助餐店到床上,連一階樓梯都沒讓沈淯青走到。
「其實我不該躺著。」沈淯青說。
李以正坐在床邊,回了一聲嗯。
兩人都認同,卻沒有人移動。他們都不知道過了多久,就這麽維持一躺一坐的姿勢待著。書桌上的伯利恆之星已經開完了,如沈淯青預料,花期大約到今天。
「沈淯青。」
「嗯。」
「你記得我今天說的話嗎。」
「嗯。」
「我是說⋯⋯」
「嗯。」
「我都還沒說,我⋯⋯」
「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會說嗯。」
「不管我說什麼?」
「嗯。」
「如果我說⋯⋯」
「嗯。」
然後床唧呀了一聲,不知道是哪方先移動身體發出的聲音,沈淯青抓緊了棉被,而李以正把手撐過去,確認沈淯青醒著,知道他要做什麼。
「沈淯青。」李以正放低聲音,又叫了一次他名字,聲音很近,就在他耳邊。
他們都沒發現,樓下的小金桔樹悄悄準備了要結新的花。
「沈淯青。」
「沈淯青。」
「沈淯青。」
他一聲一聲喊,沈淯青緩緩地放開手裡的棉被,把臉轉到一聲又一聲叫喚他的聲音方向。
然後他們接吻,那是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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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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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經驗可 / 22 傘
去找葉誠勳吧,不要輕易錯過了,不要這樣就放棄了,你們只說過幾句話,甚至沒有好好聊過一次天。「拜託。」沈淯青張大嘴吸進一口氣,胸口被冷夜填得冰冰地,「拜託你。」強迫自己把心意留在原地,終有一天會變成只有自己才看得見的鬼的。
他又吸了一口氣,氤氳聚在他的眼睛,快淹過他,他感覺胸腔好像變得越來越小,要很用力才能吸到空氣。
想要李以正的喜歡有個結果,可是不斷溢出眼眶的東西彷彿也在跟他說,你明明知道那不容易,那有多難。你不是讓他們見了面,借過傘,然後呢,又如何了。遇見一個人,和他開始,甚是繼續,那要幸運,很多幸運才行。
他仰著頭,大口呼吸,像泳渡的人在踩地之前不能停下自己,淚水停不下來,但也不曉得哪裡才是岸。
拜託。能不能讓李以正對那個人的偷偷窺望盼得一次正大光明的回看,不是假借巧合安排,也不是單向等待,能不能讓李以正真正走到那個人的面前,看著他,同時也被他好好看著。
沈淯青盯著糊成一團的路燈光,不去看李以正,怕此時見到李以正的臉,他會更不甘。
不甘所有的事情。相遇,喜歡,傾倒,深迷。得不到,放不下,不可以。折下初枝捏在手心,捨不得丟,拼不回去,一廂情願,無疾而終,未始即泯。不後悔,可是不得已。
拜託你。
李以正呆站著,不知如何是好,沈淯青明明就在自己面前,卻比分開之後見不到人還更焦慮,指尖開始的發麻感覺一陣一陣往心臟的方向鑽,沈淯青帶哽聲的呼吸變成了針灼進他的身體,有人像抽線頭一樣在拉扯他身裡很裡面很裡面的地方。
他好奇要跑進多少沙子,才會流出那麼多淚。
他是個很笨的人,他承認。從來不覺得自己聰明。可是即使接受了差人一截的自己和差強人意的許多事情,還是會有膽怯的時候。
他不曉得自己若是課本裡的那個男孩,會不會也笨得把蝴蝶的繭弄壞,害他飛不起來。
地上的落葉被騰上水溝蓋又漩回他們腳邊,風好像又變大了,把沈淯青的後髮吹得澎亂,但吹不走他臉上的淚水痕跡。
沈淯青連哭起來都是一副不容別人干涉的樣子,帥帥地站著,眼淚開了匣一樣地落,聲音不大,樣子孤獨,可是李以正卻不敢問,能不能安慰他。
他不懂花草,也不懂蟲鳥,不曉得像沈淯青這樣孤居在繭裡深睡的人可不可以打擾。他不開竅,他對自己的遲鈍坦然,但也會害怕。
怕自己的失察又漏掉了什麼重要的訊息,為什麼那天以後門前只剩自己的舊球鞋,又是誰在他的外套口袋放了五千塊,而���後離開的那個人甚至記得鎖上大門的三段鎖,知道家裡剩下他。
他過了很久才想到,或許當時的一切都有跡可循,只是他太笨了,沒有發現。
讓他只敢偷偷地看,確保今天跟昨天一樣,明天跟今天一樣,喜歡的人還在,沒有不見。
沒有不見,就在眼前,但是一直在哭,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沈淯青也這樣哭嗎。
樹影和心思都被風搖晃不安,他不知道怎麼讓沈淯青停下淚水,他很笨,他甚至連沈淯青為了什麼傷心都不確定。他的腦袋被滿滿的困頓塞住,現在的和曾經的,所有不解的,卻又同時感到一片茫然。
落葉乘風捲來,被他的鞋擋下,他的意識脫落到好幾年前的夏天,營區西側大樓往靶場的路上有一棵大樹,他常站在樹下一口氣喝光一瓶水,他曾看著垂下的密麻樹鬚,被不遠處傳來的巨大砲聲嚇得無法動彈。
那是他第一次聽到那種聲音,全身都被震得共鳴。
他當時就和現在一樣,身體動不了,腦袋一片空白,所有想法都被擋在害怕後面。他呆住,然後一個本來結在枝條上的蟲蛹掉下來,深褐色的蛹發出「喀沙沙」的微小聲響,先砸中他,再掉到地上。
李以正回神,被懾人巨響後毫無殺傷力的輕碰給安撫。
他想起蝴蝶不是從繭裡出來的,是從蛹。
他在頓然察覺的一瞬間伸出了手,把沈淯青抓上岸。
原本掛在李以正手上的傘啪一聲落地,沈淯青的肩膀被一雙手攏住,手裡的彈珠汽水叮一聲搖晃,那雙手在他有所反應之前順著宛如漂流水中起伏不斷的肩膀往上,捧住了沈淯青的臉,接住他的淚。
沈淯青闔著眼睛,感覺到李以正的指甲倒刺粗糙刮過眼皮。
他將沈淯青積在眼底的水擦開,手指濕漉。
「不哭。」明明流淚的人不是他,可李以正的聲音也微微顫抖,「不要哭了。」
李以正的手很熱,覆在沈淯青的臉頰上。
像是被李以正的體溫融化了一樣,聽見他的聲音,沈淯青的眼角反而淹起了更多的水。
不知道是因為如此,還是因為兩人站得太近,沈淯青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垂下視線,對著李以正的外套拉鍊說,「我想幫你。」我想要你的喜歡有所回應。
不要像他,把一個人藏在抽屜養成自己的魔幻,抵償出兩倍的空白。
李以正小心翼翼,又擦了一遍沈淯青的眼周。「你已經幫我了啊。」他也說。別無所求。
不是這樣。沈淯青哽聲,憋著發痛的胸,努力讓說出口的句子完整,「你喜歡葉誠勳,為什麼不想跟他說?」使力發出的聲音讓話說出來時一些字像帶著強調語氣,像在生氣。
李以正的手被淚水經過,熱熱的,流進他的手心。
「你難道都不想跟他說嗎?」沈淯青又問,嗓聲混了水,聽起來濁濁的,卻決絕。
「我想跟他說嗎?」李以正也問自己。明明沈淯青總是厭煩著臉的話題,怎麼也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被提起。
他要怎麼解釋,他到花店已經不是為了葉誠勳。
「不會遺憾嗎?」
「我不知道。」
「不怕會嗎?」
「怕。」李以正也往下看,看著沈淯青的眉骨,眼睫毛,他的鼻樑。「很害怕。」他捧著沈淯青的臉,摸到他下頷的稜角和頸邊鬆鬆的髮稍,若能確認自己可以一直擁著這些,也許他就不怕了。
「那你的膽子就只敢用在偷看他?」
像是被說中,想往更深處走近的指頭頓住,附著心意蔓生的藤芽退卻了,不敢向前發長。
「只敢偷看他?」沈淯青把臉抬起,哭紅的眼睛泡泡腫腫的。
「不要像我一樣。」沈淯青丟掉手裡的彈珠汽水,瓶子哐啷哐啷滾到他們撿不到的地方。「你不要後悔。」平時握著花剪的手抓住李以正的手腕,緊緊扣著他的脈搏。
李以正在沈淯青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像是照鏡子,提醒了他,沈淯青也在他的眼睛看見自己,沈淯青也有一個葉誠勳,所以他這麼痛。
「拜託。」
在沈淯青放下手的時候,李以正也鬆開了自己的。
可是他捨不得就這麼把手收回,於是懸在空中變成一個怪異的姿勢,抱著空氣,框著沈淯青,害怕他消失。
李以正沈默不語,他們很少有這種情況,或許從沒有過。沈淯青一個人說了好幾句,但李以正都沒有接,以往都是反過來,李以正自顧自地講,不管沈淯青要不要聽。
他注意到沈淯青的眼淚停下來了,雖然停了,但仍像現在的天,聚了雲,隨時會下雨的樣子。
他僵硬地把手放下,有無數問題想問沈淯青,也想告訴他,他發現課本寫錯了,可能他才是對的,他希望自己是對的。如果他比課本聰明,也許會有別的結局。
但沈淯青好像不想說了,腳步虛軟地往後退了兩步,站在李以正伸手碰不到的地方。
「回去吧。」沈淯青用手背將下巴最後一抹水痕擦掉。他低著頭走到李以正旁邊,撿起地上的傘。「李以正,去找他吧,不要等了。」說完,一個人向前走去。
李以正接住沈淯青拋過來的傘,對藏起表情的那個孤單背影問,「那你,你跟你哥說過嗎?」
沈淯青停下腳步,避而不答,而是說,「你去搭車吧,我自己回去。」他微微轉過身,餘光能瞄見李以正的影子。
他站著,在等李以正先走。
李以正肩上的背包揹袋在接傘的時候掉了一邊,和他現在的心情一樣,掉了點什麼,他只看得見沈淯青四分之一的側臉,雖然能想像沈淯青用著怎麼樣的平淡表情,可是他擔心一轉過頭,雨又要下。
「但⋯⋯」
「去搭車吧。」沈淯青又說,聲音透出疲憊。
「但⋯⋯」
「走吧。」
李以正不走,兩人僵持了一會,最後沈淯青先走了,留下愁但又愁不起來的李以正。追嗎。不追嗎。他茫然無比。
看沈淯青將要走遠,他心急起來。
「傘——老闆——傘是你的——」
聽見聲音,沈淯青慢下腳步,李以正高舉著傘,想要沈淯青看他,但沈淯青沒有回頭,看不見。
「你拿著吧。」沈淯青說。
「你說什麼?——」李以正問,在街上大喊。
「送你——」沈淯青也喊回去。
心有靈犀一樣,沈淯青也拿起傘揮了兩下,像是揮手再見,仍沒有回頭。
李以正站在原地,沒有追。
怕被發現他的冷淡和拒絕實際上是逃避和防衛,沈淯青加速腳步,像在飯店得知李以正要找工作的時候一樣,像知道沈烟棠要去美國的時候一樣,他毫無長進,只知道逃跑。
可是除了逃走,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快步走著,幾乎要跑起來。
他過到馬路另一端,走進回花店的巷子,下雨了,他打開傘,雨不大,但是他好幾次被雨點打得拿不穩傘柄,或許是因為他剛經過一場崩落,所以不牢固。
本以為今天用不上的傘沒白帶,也幸好把傘留給了李以正。
在李以正面前哭並不羞恥,也不尷尬,更像空虛。空虛自己沒辦法為李以正做什麼,空虛自己愛上了人但不能愛人。不過,沈淯青安慰自己,至少現在有一把傘在他那,雖然不是葉誠勳的傘,但至少能做到,幫他擋一場雨,像李以正為自己做的一樣。
擋雨,煮水,一起買碗,無聊的瓶蓋把戲,手法拙劣地拐自己吃飯。他有預感,再也不會遇見像李以正這樣的人了,不可能的。如果能讓葉誠勳也知道李以正是什麼樣的人就好了,為什麼不能。
李以正不在這裡,不必再跑了,現在沈淯青拖長了步伐,在雨中越走越慢。
雨落在地上和傘面,也落在鐵皮雨棚和車頂,商店街除了散拍的雨之外一路無聲,沈淯青回到花店門前的騎樓下,他找不到鑰匙,怎麼翻都翻不到。最後只好踮腳去拿藏在門牌縫隙中的備用鑰匙,塞得很隱密,終於拿到時連帶抹出了一把灰塵。
花店裡黑漆無燈,門玻璃隨著上升的鐵捲門反射出他的倒影,還有他背後的街景。
他回到起點,等幕升起,回來演角色只有自己的戲。但他看見除了自己,還有另一個人映在他的花店裡,在街的對面,有個人撐傘站在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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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illlilil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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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經驗可 / 21 汽水瓶 下
他們一前一後,穿進麵攤後方兩棟樓中間寬約一米的防火間隔,兩旁的樓房鐵窗被黃金葛爬繞,坑窪的地有不久前積下的雨水,他們走路時,腳邊不斷濺起清澈響亮的聲音。
李以正走在後面,看沈淯青為跨過一個雨坑而抓起褲子裏側的布料,把寬大的褲管提起,露出條紋色的襪子。
「老闆,你多高啊?」李以正問。
「上次量是174。」
「你上次量是什麼時候?」
「高三,兩年前。」
「我179。」
「哦。」
沈淯青慣性駝背,李以正還以為他更矮一些。
「老闆。」
「嗯?」
「你好成熟喔。」李以正張大步伐,跨過一個水坑。「看不出你比我小好幾歲。」沒上學,獨自生活,再加上那彷彿不期待世間冷暖的老成氣質,讓人更認不出年紀。
「哦。」比你矮又比你小,和葉誠勳正好相反——啪一聲,沈淯青鞋下的水花濺得高高地,比什麼,沈淯青自惱,有什麼好比。
從防火巷出來就是隔壁里,這是李以正追了幾次垃圾車之後發現的捷徑。
沈淯青本來就知道這條路,他小時候在這裡跌倒過,膝蓋擦破皮,流了一點血,被沈烟棠背回花店。他趴在沈烟棠的背上哭得臉皺成一團,不斷喊痛,沈烟棠叫他數數,數到一百就不痛了,他沒有數,口齒不清地咿說沈烟棠騙人,惹得商店街的路人都在笑他。
他們拎傘慢慢地走,路邊種了一長排的欒樹,樹上除了花,還結了一串串的蒴果,有的紅了,有的還青。
沈淯青一出巷子就抬頭望,李以正心想走這條路果然是對的,「這裡很漂亮,我們那邊沒有樹。」沈淯青仰頭的樣子好可愛,他想。沈淯青看著喜歡的東西,然後他看著沈淯青,那叫什麼,食物鏈嗎,他胡亂地想。
『我們』那邊。有風吹來,沈淯青低頭,方才的自惱被風打散,只因聽見李以正說花店是『我們』那邊。
「走那裡。」李以正拿傘指向某個轉角,「也會到站牌。」
他們走進綠樹林立的靜謐住宅區,這一帶和花店所在的商店街一樣有年紀,但商店街逝別繁華之後形如槁木,而與高樓不在一塊的這裡反而安放出老來的悠哉餘裕,規劃得早,寸土寸金的如今很難見到新蓋這種格局的屋子。
這裡隔開塵囂的氣質跟沈淯青有點像,李以正問:「你是不是喜歡這種房子?」有庭院和寬大的陽台,可以放花種草,沒有大樓擋住陽光,但有樹,蔭涼有風。
「沒特別的感覺。」沈淯青答,「你住的地方感覺很荒涼。」不熱鬧,沒有什麼人味。
「嗯,沒什麼吃的,我也不會下廚,三餐很不方便。」
沈淯青疑惑,「你不是在家裡附近吃東西的時候遇到葉誠勳的嗎?」
「喔。」想到家裡,李以正不好意思地笑,雖然他不知道哪裡好笑。軍中的教律教他簡化事情的意義,不要思考,只需遵循指令,他融會進心,養成用笑覆蓋複雜的事情。「不是那個家,那邊賣掉了,現在住的地方是我退伍才租的,已經住了幾個月,但還是有點不習慣。」
「⋯⋯不習慣?」
「好安靜,」李以正說這句話時,兩人撞到了手臂。「回家太安靜了。」
是感覺寂寞嗎。沈淯青沒有問。一提到葉誠勳,李以正就笑,說家裡安靜時,他也笑,那帶笑的輕鬆語調反讓人有點難過。
「花店也很安靜。」李以正又說,「但不一樣,花店很舒服。」
「嗯。」沈淯青明白他的意思,但據他所知,只有李以正在的時候,花店的安靜才親人。
漸漸放晴,他們手上的傘變得多餘,經過某一戶的矮圍牆時,他們被牆裡高掛的玉綴辮子吸住目光,再往上看二樓的陽台,松蘿織成的銀灰色瀑布垂到庭院半空,沈淯青往打開的大門裡瞥了一眼,裡面像是雨林一樣,植了滿庭的綠。
門牌底下有塊不顯眼的木牌寫著「慕生」二字,似乎是間店。
「進去看看?」李以正問。
沈淯青進門,沿地上的木踏走進壯觀的院子,一片巨大的芋葉擋住了路,他伸手,輕拉衣角一樣地捏著葉子的葉尖搖它幾下,像是和它打招呼。
李以正沒有跟過去,他走到屋子的窗邊,想知道這是什麼店,一樓的窗前也擺滿了植物,透過葉子的縫隙,他看到一張外型像牙醫診療椅的古董皮椅。
「要剪頭髮嗎?」
聽見聲音,李以正望過去,一個男人抱著手臂站在門邊,語氣不大親和,表情也不和善,看起來不好說話。
「呃,不是⋯⋯我們進來逛一下。」
「沒要剪頭髮就不能讓你逛喔。」店主人說。
「喔⋯⋯那⋯⋯」李以正看了眼沈淯青,沈淯青正蹲著打量一株花紋奇特的橘梗植物。李以正轉頭和店主人說:「你等我一下。」
他過去沈淯青旁邊,問他:「喜歡嗎?」
「還好。」沈淯青看了一眼後面的人,「他在趕我們?」察覺到店主人的意思,沈淯青起身要走。
如果沈淯青的不喜歡是喜歡,那還好就是太喜歡,李以正攔住他,「⋯⋯我在這剪個頭髮,你在這邊等我一下下?」
沈淯青欲言又止,沈默了一會才說:「好。」
李以正笑開,覺得自己真是越來越懂老闆在想什麼了,他跑回門處,和店主人說他要剪髮。
原本準備好下逐客令的店主人露出意外的表情,也奇怪剪個頭髮需要笑成這樣嗎,但既然是客人,他就不說什麼了。
沈淯青重新蹲下,看面前的橘梗蔓綠絨。他不是非要留在這看不可,和李以正一起,做什麼都好,他沒有那麼稀罕這些稀奇品種的觀葉,即使它們真的被種得很漂亮。
他往前靠,鞋尖微微陷進柔軟的濕土。他卑劣地想使用李以正的好,或許體貼是李以正的本性,他卻覺得此刻他像偷了東西。
李以正把自己納成花店的一份子,但屬於花店和屬於他,是不同的。
他既高興,但又不夠滿意。他把臉貼到縫了金線的葉子前面,呼吸植物的味道,要自己像它們一樣冷靜。
李以正坐上他剛剛誤以為是牙醫椅的大椅子,店主人裝了杯冷沖茶給他。
「想怎麼剪?」店主人拍開剪髮用的圍布,往李以正身上披。
「隨便修一修。」
店主人聽見隨便二字時擰了一下眉,「隨便?那光頭好不好?」他觀察李以正的髮流,「你才剛剪不久吧?你朋友還比較需要剪⋯⋯嗯⋯⋯不然跟你剃個邊頭?⋯⋯」
「都好。」李以正對打扮什麼的沒有太多想法。
看他這樣,店主人懶得再問,拉來一張滾輪椅坐下,著手準備電剪器具。「你朋友很喜歡植物?」
李以正點頭,「他是開花店的。」說時有點得意。
「看不出來。」店主人扳住李以正的頭,要他不要亂動。「那你是幹嘛的?」他滑到李以正的左側,落下第一刀。
「還在找工作。」
「你們怎麼會經過這裡?」
「他今天放假,找他出來玩。」
「約會?」
「啊?不是啦⋯⋯像嗎?」
「不像。」
「⋯⋯」
推完了頭,又用剪刀修了幾筆,理髮工程俐落完事。「好了。」店主人唰一聲摘下圍布,也不給李以正確認,「你們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別搞破壞。」
李以正摸了摸被削薄的頭皮兩側,挺滿意。
「常有人來看你的院子嗎?」他問。
「沒有,一般都是來看我,很少有人像你們只顧那些沒人性的東西。」
李以正聽不出店主人是開玩笑還是說真的,難道心口不一是花草愛好者的共同特徵。付錢時,他瞄到牆角落貼了一張裸女畫報,畫報上寫著大大的莫蹉跎三字,靜思語和裸女照放在一起分外不正經。
店主人和李以正一起出來,他們找到沈淯青時,沈淯青正在打量一窩剛扦插的椒草。
「現在不是季節。」店主人說,「但我閒著就弄看看,養不活就算了。」
沈淯青回神,李以正期待沈淯青會對他的新髮型說什麼評語,但沈淯青卻越過他,指著旁邊的兩個盆栽向店主人問:「這是什麼?」
「那個是林後,再過去的是浮夢。」說完,店主人挖苦:「你開花店的不曉得?」
「不曉得。」
店主人一臉理所當然,「因為那是我取的。」他對沈淯青招手,「帶你看一個東西。」
有消費有��,不但不趕人,還帶他們參觀。他們被帶到屋子背後,那裡有一個小溫室,裡面很窄,溫室屋頂罩著一大片遮陰網,地上有好幾個加濕器,沈淯青抬頭看最上一排的鹿角蕨,漂亮得讓人讚嘆。
李以正沒進去,隔著打霧的透明窗看兩個模糊的影子在溫室裡走動。他們出來時,店主人跟沈淯青說:「⋯⋯如果想買可以介紹人給你,等等你們出去走右邊,有一家的九重葛開得像鞭炮一樣,不看可惜。」
「謝謝。」沈淯青回應。
「你該剪頭髮了。」店主人送他們出大門,他看向李以正:「下次帶他過來剪頭髮。」
走出叫做慕生的理髮店,李以正問沈淯青,「我剪這樣好看嗎?」
「普通。」
「不好看嗎?我覺得還蠻好看的⋯⋯」沈淯青的反應讓李以正有點想念營區理髮部的阿嬷,至少剃完頭會稱讚他帥。
「你本來就不難看。」沈淯青說。
李以正嘿嘿笑。
他們照店主人說的方向走,遠遠地就看見他說的那戶人家,紫紅色的九重葛開滿牆,走近了看,伸到馬路的徒長枝負重而垂墜,在放晴的日光下模樣慵懶。
後面有車要過,站在路中央的他們退到旁邊。
沈淯青看到李以正的脖子上黏了一根碎髮。「別動。」他說,幫李以正把那根刺刺的硬髮摘掉。
「謝謝。」李以正抓抓脖子,突然說:「要不要摸摸看,剛剪完,手感很好。」
剃短之後,李以正給人的感覺更颯爽了,沈淯青想像觸感,剃掉的地方摸起來是不是像毛氈,但手剛伸過去,就又自持地收了回去。「我不要。」他說。
李以正可惜地「蛤——」了一聲,然後笑起來。
他們走到公車站,搭車到西區商圈,平日的商圈人潮稀疏,但對沈淯青來說正舒適。他們走進一間平價百貨,李以正挑東西很快,他要求不多,價錢合理就馬上結帳。
任務達成,李以正問沈淯青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沈淯青說沒有。
兩人邊想下一步,邊漫無目地搭手扶梯一層一層往上。搭到了最頂,大大的湯姆熊招牌掛在面前,他們互看一眼。
「要打電動嗎?」李以正問。
「好啊。」
他們各出一百塊換代幣,由李以正保管,沈淯青對什麼遊戲都上手,連節奏類型都駕馭得住,李以正也不差,反應很快。花光代幣,兩個人又掏了三百塊,幾乎所有機台都玩了一輪,贏到厚厚一疊彩票。
兩人趴在兌獎櫥窗前,李以正問:「想換什麼?」
「都可以。」
李以正從櫥窗左掃到櫥窗右,看不出哪個獎品比較有用。最後他們換了兩盒恐龍化石模型,店員說還可以送一瓶飲料,叫他們到冷櫃自己拿。
冷櫃就在他們身後,李以正轉過去,正要拿可樂時,沈淯青選了彈珠汽水。
他們走出湯姆熊,李以正問:「老闆,但你不是喜歡可樂嗎?」
「想換口味了。」沈淯青說。
李以正點點頭。「嗯,多嘗試。」他們搭電梯下一樓,李以正說:「如果不喜歡就再試別的,或下次再試,不要急。」
聽到這些話,沈淯青猶豫了一會,沈默到走出電梯,才決定開口:「你是不是知道我吃東西⋯⋯吃不下。」
「嗯。」李以正很早就發現了,「別想太多,很多人都會這樣。」有時會故障,都是正常的。
「你為什麼不問?」
「怕你不想說。」李以正放輕語調,試著讓氣氛輕鬆一點,「新兵也容易這樣,可能突然不適應或什麼,但他們後來都好了,所以你也不要擔心。」雖然沈淯青的情況看起來更嚴重,但李以正不提。
「嗯。」
走出百貨,他們才發現天色暗了。
「⋯⋯讓你不想吃東西的壓力還在嗎?」李以正問。
「有人幫我,正在變好。」沈淯青回。
李以正沒問那個人是誰,他想起沈淯青的哥哥,那是他僅知唯一沈淯青承認喜歡的事情。
「不要擔心,沒事的,沒關係。」他又說。
沈淯青一手握著傘,一手拿著彈珠汽水,看夜色把天空最後一塊角落也掩上。「你為什麼會去當兵?」
「嗯⋯⋯」李以正想了一下,開口之前先笑,「我家出了點事,我沒地方回,又收到兵單,就去當兵了。」他越笑越靦腆,「不過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啦,我爸貸款還不出來,我家被法拍,正好當兵有錢拿,又有地方睡,服完義務役乾脆就簽了。」
「你家人呢?」
李以正聳肩,臉上掛著殘留不動的笑,搖搖頭,沒有說話。
「那又為什麼不當⋯⋯」嘴太快,問出口沈淯青才想起,因為葉誠勳啊。
李以正看沈淯青想到了,就沒回答。「嗯,你知道的。」葉誠勳存在記憶裡的時候,他的家還在,再見到葉誠勳,他忽然感到,也許他不見的家人,也在某個地方好好過生活。這麼想著,某一天,他不知不覺就跟在葉誠勳背後了,變得一天見不到他就不能安心,然後遇見了沈淯青。
沈淯青不想聊這個,說起別的,「你只應徵一份工作嗎?」
「對啊,有認識的人,應該會錄取。」他們走向站牌等車,準備回去花店。「沒錄取的話,就再找吧。」
「工作內容是什麼?」
「開車送貨,我有大貨車駕照喔,軍卡換的。」想到沈淯青沒當兵,李以正解釋,「在裡面為了開軍用卡車考的駕照,退伍之後可以換成一般的駕照。」
「哦。」
上了公車,李以正發覺沈淯青似乎有些悶悶不樂,好像心不在焉地在想什麼,和他說話也答得比平常的沒精神更沒精神。
可能是累了,李以正不再開口,煩惱起今天回去還有十個單字在等他。
應該把課本帶出來的。今天的課文上到男孩把繭撿回家。
他問沈淯青後面會如何,沈淯青只說裡面是蝴蝶。他又問,男孩是不是會孵出那個繭,然後開出一隻漂亮的蝴蝶。而沈淯青的回答迅速潑了他一身冷水,他說男孩等不及,他把繭剪開,結果蝴蝶爬出來,不會飛,和李以正想的完全相反。
太過震驚,李以正還花了點時間反應,最後才說,怎麼這麼黑暗啊。
「你要不要睡一下?」見沈淯青垂著眼皮,本來想好不再說話,讓沈淯青安靜休息,但李以正又忍不住開口。
「沒關係,不用。」
「老闆。」
「嗯?」
「有什麼能幫你的可以跟我說,你想練習吃飯,還是什麼,都可以,不要跟我客氣。」
公車搖晃,沈淯青捏緊手裡的彈珠汽水,他的心被斟滿,滿得溢出來,他快接不住了。
「好。」沈淯青緩緩眨眼,試著讓發酸的眼睛不要跑出東西。他把頭轉過去,看著李以正,「你說的。」
李以正很高興沈淯青接受他的提議,反應還慎重得像怕他反悔。「嗯,我說的。」
沈淯青在思考,李以正幫他,那他呢,他可以為李以正做什麼。
「我跟你說,慕生裡面貼了一張海報,寫著『莫蹉跎』,但我剛剛想到,有些急不得的事情,就慢慢來。」李以正說。
莫蹉跎,沈淯青用雙手捧住手裡的彈珠汽水。他知道李以正想要什麼,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嗎。
他們下車,走來時的路回去,經過「慕生」時門已經關上了,欒樹花的那條路入了夜,北風灌進來,金粉一樣的花就飛滿天,尤其幾棵開得比較晚的,在花季結束的前夕飛得特別厲害。
「老闆,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你想問的時候有不讓你問的嗎?沈淯青覺得好笑。以前嫌煩,現在是煩加上喜歡。「嗯?」
「你跟你堂哥現在怎麼聯絡?講電話?都沒聽你提起他。」
沒想到李以正是問這個,「沒聯絡了。」
「怎麼會沒聯絡,你們⋯⋯吵架?」
「沒有,沒有吵架。」沈淯青說,「是我在煩他。」
和一個人不聯絡,為什麼叫煩他,李以正不解。
沈淯青停下腳步,他的影子被背後的路燈拉得長長的,倒在他的鞋尖前。
「他是我的葉誠勳。」
李以正看見了繭,羽化的蝶掉在地上,張不開翅膀。
「就是那樣。」
李以正拿著傘,看見水珠掉出沈淯青的眼睛,承了重的點滴落地的速度快得在他還未反應過來前成了雨,他手裡的傘無用處,只能看著雨降落。
李以正怔著,處在震驚裡頭,而逆光之中,沈淯青卻說:「李以正,我們去找葉誠勳吧。」他裝不住了,他不能這一次也什麼都不敢做。
沈淯青的眼淚掉個不停,也不用手擦,任眼淚滴下。
李以正往前一步,他想把沈淯青顫抖的肩膀按住,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過去。沈淯青地上的影子也在發抖,好像就要跑出什麼東西,或是要把沈淯青拖進去,可李以正動不了。
「我們去找葉誠勳吧。」沈淯青輕聲說。他在哭,但語氣軟得像在笑。「我們去問他能不能試著喜歡你。」他想說的其實是你去找葉誠勳吧,可說了兩次還是說錯,他盡力了。他一點都不成熟。他裝的。
眼淚把他的睫毛黏成三角形,沈淯青抬頭,想讓眼淚流回眼睛,他看見暈花的路燈光,透過淚水,像玻璃閃閃發光,像喝光的可樂瓶。
路燈下,冷空氣裡,沒有下雨,沈淯青靜靜站著,淚像欒樹花一樣落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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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經驗可 / 21 汽水瓶 上
李以正離開花店時,商店街飄起了微雨,他把沈淯青的英文課本藏進外套,弓著背快步走進捷運站,絨絨雨點搭著他的肩膀和他一起上車,在車開以後沒多久就蒸發在空氣中。
他對氣溫變化不敏感,也不太怕痛,適應力良好,某次連上野營,他們在山中駐紮,那幾日寒流來,不少人晚上被冷醒,唯有他睡得酣甜。有時操練受了傷,他也常要等到看見衣上乾涸的血跡,或是洗澡時注意到腳邊流向排水孔的紅色,才會發現身上某個地方癢癢的不是錯覺。
與其說是少條神經,不如說是習慣了。他很少叫苦,因為沒有得過相應的獎勵。
退伍前幾個禮拜,他和跟剛生第二胎的長官出公差,他開車,長官說這胎是兒子,心情輕鬆多了,不像養女兒,怕她跌了碰了留下疤,一聽她哭就心疼。
長官說得頭頭是道,他逢場應和,才知道原來有的人會故意不去安撫哭泣的嬰兒,說這樣他以後就不會用哭來討愛關心。
地下隧道沒有風景,窗玻璃像一面鏡子映出車廂裡的形形色色,李以正站著,面前是除了一本英文課本之外,身上什麼也沒有的他自己。
他靠著隔板打開沈淯青的英文課本,五顏六色的筆記不似書主人單調從簡,反和花店一樣繽紛。沈淯青的字很小,筆色不斷變換,寫字的地方像翻倒了彩虹色的碎糖,李以正漫不經心地翻,在有毬果圖案的那一頁,撥頁的手指停了下來。
兩顆毬果,其中一顆的鱗片只有一半,原來書裡每隔幾頁就出現的植物插圖不是印的,而是畫上去的。
還說自己不喜歡花,李以正勾起嘴角,如果這樣都稱不上喜歡,那什麼才叫喜歡。
他一手當書架,一手翻頁,巡野一樣地找沈淯青上課不專心的精緻證據,有果實和花,有樹皮和年輪,有茸茸的蘆葦或如羽的葉,他一一撿拾,不知其名,但因為是沈淯青畫的,他便覺得好看。
到站後,他隨其他下車乘客一起往出口方向走,路人的香水飄過來,淡淡的花果香讓他想起剛剛才離開的那個地方,但那裡不只有甜甜的味道,更多時候是形容不出的青草味。
聽沈淯青說,送到他們花店的切花多是別人家撿剩的,配合的行口有時會送來不新鮮的花,可能出了花市就沒有換過水,等安哥載來,梗尾常已經爛得勾勾稠稠,沈淯青整理它們的時候,空氣中便會漫著苦苦的味道。
雖然是間沒有客人的花店,但沈淯青偶爾會跟李以正解釋一般花店的運作方式,日漸下來,他對花店也有了幾分淺薄認知,但由零碎的字句逐漸有了輪廓的倒不是花店,而是與花一起滯在花店裡的沈淯青。
最開始,沈淯青每日至多只會對他開口一兩次,有時甚至一天只是「嗯」一聲,總是一臉厭倦,好像不喜歡李以正在這裡,但又一一默許他在花店裡做的事情,看著什麼都不感興趣,專心打遊戲的樣子也波瀾不驚,懶散易煩,可是工作時一點也不馬虎,嘴硬心軟,耳根子軟,頭髮也軟,磨久了,話也漸漸變多,然後,連那雙甚少聚焦在什麼東西上的眼睛,都開始會笑了。
李以正走路的速度越來越慢,陌生人一個個超過他。
原來那雙眼睛是會笑的。
他停下來,回頭看月台,對向列車即將進站,等車的人被氣流捲起頭髮和衣擺,他耳邊嗡嗡嘯著車要來了的聲音,在慫恿他回去。
明明才剛離開,但他又想回花店去了,不進門,就站在花店對面偷偷地看也行。
但都認識了,這樣不正常。沈淯青問他為什麼不再去看葉誠勳時,他也說過一樣的話,這樣不正常。
他吞了口口水,看著車來,聽見車門即將關上的警示音響起,然後車走了。他忍住回去花店的念頭,買了晚餐回家,邊吃邊背英文單字。
十個單字,睡前還在背,嘴裡喃喃復讀拼字,可字母反覆到心裡就變成了沈淯青的名字,他遇上少有的失眠,明明是他自己想去找工作,但最捨不得花店的卻好像也是他。
如果不去花店,沈淯青會不會馬上就忘了他,像和葉誠勳一樣,就此沒有交集。
他不想再想,不然又要不正常了,他已經做過一次不正常的事了。
那天他們從飯店搭計程車離開,沈淯青先把他送回家,不讓他一起回花店,李以正下車之後,在路邊看著沈淯青離開的方向許久,等回神過來,他已經站在花店對面的騎樓陰影中。
他不敢告訴沈淯青他來了,他怕沈淯青會趕他走,怕沈淯青生氣。
他站在以前偷看葉誠勳的位置,花店的鐵捲門還沒放下,沈淯青背對店門在水槽前洗東西,洗了很久,他也看了很久,眼裡的景象幾乎沒有變化,但他一點都不覺得無聊,只想沈淯青到底在洗什麼,會不會很辛苦,洗這麼久手會不會痛。
沈淯青突然把上衣脫掉時他飛快撇開了目光,聽見自己倒吸一口氣。
他警覺不已,一是怕剛才的反應被瞧見,二是覺得不該再看下去,他屏息,將理智擺到一邊,輕輕把視線移回去,他看見沈淯青光裸著背在洗衣服,可愛又好笑,料想不到沈淯青自己一人時會突然把衣服脫下來洗。
在他因爲偷得老闆不為人知的一面得樂時,沈淯青拿著衣服,腳踩李以正平常坐的那張椅子,將滴水的上衣晾起。從側面看他更瘦了,瘦得像是能單手把他橫抓起來,明明褲頭的鬆緊帶已經拉到最緊,穿在他身上還是鬆落落地。
沈淯青從椅子上下來,不知為何對著門口看,他們隔著無人的馬路對望,沈淯青靜靜站著,什麼也沒做,只是看著這裡,李以正很小心呼吸,怕被發現他祟動的黑影。
等鐵捲門關上,李以正再站了一會才回去。他懷疑沈淯青會不會其實早就看見他了,但若是那樣,沈淯青為什麼不叫他,為什麼只是看著。他矛盾地無法決定,自己究竟希望沈淯青知道還是不知道,他就在這裡。
李以正想著沈淯青睡著,但他沒有夢見沈淯青,沈淯青也沒有夢見他。
隔天,沈淯青醒得早,他在浴室洗手台前併攏手指,拱水洗臉,前髮比臉先一步浸濕在掌心,他抬頭看鏡子,濕髮凝在頰邊,水珠在髮尾尖稍滴答滴答地掉。
李以正說要來,但沒有說幾點過來,他仍不知道李以正為什麼要來,為了英文課嗎?直覺卻又告訴他不是。
他決定不想,雖然一定是很簡單的理由,因為李以正是個簡單的人,但現在的他掛著濾鏡在看李以正,帶私心看,什麼都不準,或說,他難於直視自己的妄念。
下樓時他的拖鞋啪啪地響,按下鐵捲門開關,一個影子隨著升起的門鑽進來,疊在他身上,而與影子連在一起的那雙腳在門開出一個縫之後轉過身,將鞋尖方向朝向沈淯青。
「李以正?」沈淯青問,接著聽見李以正在外面嘿了一聲。
他解開玻璃門的地栓,先把內門打開,鐵捲門慢慢升起,還要一下子才會升到人能通過的高度,他蹲下,聽見晨早庸碌的車聲,聞到室外濕冷的空氣,他邊等待,邊盯著李以正的白球鞋看。
李以正的鞋很乾淨,仔細一看,鞋上有許多細小的摺痕,應該已經穿了好一陣子,只不過被主人擦得又白又亮,乍看下和新鞋無異。
李以正在某些地方出奇地有紀律,難以理解這些堅持從何而來。
李以正的角度看不見裡面蹲著的沈淯青,若是看得見沈淯青的臉,他會知道沈淯青除了對花,還有其他認真的事情。
門升到李以正的大腿高時,沈淯青起身去看開得太盛的洋桔梗,他把開始凋謝的幾支挑出來,扔到報廢的桶子裡。
李以正沒等鐵門完全升起,半途就潛身進門,他高舉手裡的英文課本,笑得燦爛,繞到沈淯青面前說:「我背好了。」
「你幾點到的?」沈淯青的焦點不在背書,比起那個,他更在意李以正等了多久。此外,因為他剛睡醒,聲音還有點啞,他低低清咳一聲後,又問:「⋯⋯幹嘛不打給我?」
再開口,仍感覺喉嚨很緊,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想把對錯頻道的沙啞聲音切到正確的發訊位置。
「怕你還在睡,萬一把你吵醒⋯⋯咳,怪我怎麼辦。」受沈淯青摸喉結的動作影響,李以正不知怎地被傳染,也跟著咳了一聲。
「⋯⋯那要是我睡到晚上怎辦?」沈淯青的聲音正常了,但音量比起剛剛小了一些,他心虛,他猜測李以正十之八九會說沒關係,可他想聽李以正親口說出來。
「沒差啊,就等你到晚上。」李以正說得輕鬆,他把課本遞給沈淯青,示意沈淯青到櫃檯裡坐下,「快,趁我還記得的時候先背給你。」。
把沈淯青趕進櫃檯,李以正也坐下,他把椅子往前拉,一副準備大顯身手的樣子。
聽到預想中的回答,沈淯青發覺帶私心的濾鏡比他所想的還要有威力,但他不會因此昏昧地放水單字考試。「錯一個寫十遍。」他說。
「好啊。」李以正信心滿滿,還沒開始背,眼睛就得意地彎起,「背錯給你打。」
沈淯青一個一個考,李以正都背對了,雖然有幾個字花時間想了一下,但都背對了。
李以正背單字的時候,頭低低的,交握的手放在桌沿,眼睛盯著手看,很專注,可樣子又有點呆。
沈淯青靠近桌子,把他的手拿過來看。
李以正沒反應過來,差點把沈淯青的手甩開,但馬上他又定住身體,不敢妄動。他一直都不敢對沈淯青粗魯,不是怕他,或許是因為沈淯青是唯一知曉他秘密的人,還給他機會正大光明接觸葉誠勳。沈淯青對他好,那他待沈淯青別於一般,想想也理所當然。
他讓沈淯青抓著手,不敢細思其他原因。
沈淯青抓著李以正的手,烤肉一樣地裡外翻,經過三百六十度端詳之後才放下。
李以正的手被翻來翻去,他的心也上懸下盪,他小心翼翼問:「怎麼了?」
「你一直看手,我以為你把小抄寫在手上。」
「喂——我很認真背,背到昨天都沒睡好⋯⋯」原因太令人打擊,李以正憤憤不平將袖子推到手肘,露出麥色的兩條手臂,「清清白白。」然後他看見沈淯青又在笑了,那雙往上挑的眼睛讓他收並手指,將蠢蠢欲動的,按捺在掌心。
李以正問:「你剛起床?」
「嗯。」
「還沒吃早餐?」
「還沒。」
「想吃什麼,我去買⋯⋯豆漿跟豬排蛋堡?」
「好。」說完,沈淯青又說,「我跟你一起去。」
今天不用開店,兩個閒人慢悠悠出門,買了一樣的早餐,等到要付錢時,沈淯青才想到自己沒帶錢包
「我付。」李以正馬上說。
沈淯青不止沒帶錢,也忘了拿傘,回花店的路上才剛走幾步就下起雨來,冬日雨凍,雨點掉在沈淯青頭頂時,他忍不住豎起肩膀抖了一下,那瞬間像貓被踩到尾巴。
沈淯青穿著睡衣就出門了,被這麼一滴突然感覺很冷。
「老闆。」
沈淯青剛聽李以正一喊,接著手中被塞進他們剛剛買的早餐,然後視線一暗,他被外套罩住了。
「走。」李以正說,抓著沈淯青的肩膀推他往前。
沈淯青不知道怎麼辦好,聽從地向前跑,跑了幾步他停下來。
「李以正。」
他抬起手臂,將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撐高,支出一個空位,要李以正也進來外套下一起躲雨。
「我不怕淋雨。」李以正把他的手壓下,重新把沈淯青罩好,「你保護早餐。」
沈淯青沒辦法,只能盡量加快腳下的速度,到了騎樓,他拿下外套,看李以正臉上都是雨水,幸虧雨才剛開始下,還不算大,等一下就自然乾了。
他把李以正的外套抱在手裡,忘了外套淋了雨,濕噠噠的。
李以正看到自己的外套被沈淯青用雙手抱在懷裡,不好意思地把外套搶回來。
「濕的,我拿。」
手空了,剩下微濕的掌心,李以正風雨無阻的樣子讓沈淯青想起一件事。「你記得⋯⋯」
「嗯?」
「你有一次颱風天去找他,然後你把傘借他嗎?」
那個他是誰不言而諭,李以正笑。「記得啊⋯⋯所以不要隨便送人傘,不然會散。」說完小小嘆了口氣,他怎麼曉得,過了幾個月,他就對沈淯青做出一樣的事情。
李以正像條落水狗,但仍笑得好像不在意。
「快回去吧。」沈淯青說。
回到花店,李以正被沈淯青趕到二樓吹頭髮,他把李以正的外套掛起來,外套口袋一邊甸甸的,沈淯青摸形狀,像是鑰匙。
李以正下來時,他問:「老闆,我提前一天就背好書,有沒有獎勵啊?」櫃檯桌上擺著早餐,沈淯青還沒吃,在等他。
沒反駁,沈淯青問:「你要什麼?」
「還沒想到。」李以正說,「先留著。」
「哦。」沈淯青略失望,他倒好奇李以正會跟他要什麼,早餐冷了,被沈淯青護著也沒能保住溫暖。他喝了一口豆漿,問李以正:「你有什麼不吃的東西嗎?」先不說獎勵,他還有頓飯沒請。
「沒有,我不挑。」李以正。
「完全不挑?」沈淯青放下飲料杯,有些懷疑。
「完全不挑。」李以正十分確定。「你呢,有什麼不⋯⋯」說到一半,他改口,反著問:「你喜歡吃什麼?」
「沒有喜歡的。」沈淯青回:「能吃的就吃。」
「慢慢來。」轉眼,李以正已經把早餐吃完,他將包裝紙揉成一團。「你今天要幹嘛?」
沈淯青沈默了一會,這問題不是他該問的嗎。「你要幹嘛?」
「沒幹嘛的話⋯⋯那⋯⋯要不要出去晃晃?」
看沈淯青沒馬上回話,李以正加緊問:「天氣不錯,出去走走啊。」
剛剛他們還冒雨回來,天氣如何不錯,但李以正連颱風天都跑來花店,沈淯青也不知道對李以正來說什麼才算壞天氣。
沈淯青不吐槽天氣的事情,「要去哪裡?」
怪的是李以正也沒有想到要去哪,「去⋯⋯」過了一下,他語帶不確定,飄著音調說:「花市?」
「你要買花?」沈淯青越過李以正,看向後面乏人問津的金魚草和千代蘭,李以正當這裡是什麼地方。
「想說你喜⋯⋯」不對,沈淯青不會承認,他昨天太專注背單字了,沒想找沈淯青出門還要行前準備。「啊。」他想到了可以去哪了,「陪我去買背包好不好?」
「背包?」
「嗯,後背包,我面試的時候想背。」李以正說,「履歷表折口袋裡不太好。但是現在好像還沒什麼店開門,晚一點再去,你要上去再睡一下嗎,我可以看店⋯⋯啊不對,今天花店休息⋯⋯你慢慢吃,吃完再說。」
「不然,再背十個單字吧。」沈淯青說。
李以正沈默了一下,「讀報紙好不好?」
「讀報紙也要背十個單字。」沈嚴師說。
李以正投降,「那還是課本吧。」課本的行距大,看起來比報紙親人可善一點。「但我今天沒帶筆記本,跟你借一張紙?」
沈淯青看了看四周,把主意打到月曆上。
「幫我拿一下。」他把手中的豬排蛋堡交給李以正,站起來翻牆上的日曆。
他找到夏天,那時花店天天有人光顧,日期格寫滿葉誠勳來過的痕跡。他刻意挑這頁撕給李以正,連張名片都寶貝,這也送他吧,他想。
「先抄一遍課文前三段。」沈淯青說。
李以正和沈淯青分來一半的桌面,準備動筆時,沈淯青又叮嚀:「字寫整齊一點。」怕李以正壞了自己的寶物。
「老闆,新的單字講完,你再念一次上次那篇新聞好不好。」他想聽。
「風箏的?」
「嗯。」
「好。」
沈淯青看著李以正認真抄課文的樣子,想如果每十個單字就換一個獎勵,他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為李以正做點什麼,他想知道李以正會向他要什麼東西。
等沈淯青吃完早餐,講完十個單字也念完風箏的新聞,他上樓換衣服,李以正在樓下等,看著花店裡的各種花草,他又在想,沈淯青最喜歡哪一種。
沈淯青換衣服換得比預想還要久,櫃檯桌上除了他正在學的那本課本之外,角落還有另兩冊,想到沈淯青會在課本裡畫畫,他好奇地抽了一本新的來看,一翻就翻到書中夾的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站在樹下的兩人合照,照片裡的兩個男生一高一矮,都穿著制服,但款式不一樣。
李以正認出照片裡年紀比較小的那個是沈淯青,五官沒改變太多,但看不出這是幾歲的時候,沈淯青的臉還有點嬰兒肥,跟現在比起來肉多了。沈淯青在照片裡笑得很開心,看起來很開朗,無異於那個年紀大部分的少年。
照片的中線有一個撕口,破了一點點,就又用膠帶黏了回去。
李以正蓋上書,再翻另一本,看看還有沒有夾什麼東西,但沒有,而且連塗鴉也沒了。
沈淯青下樓時,李以正發現沈淯青把瀏海吹了個弧度,捲捲的,澎澎地蓋在額上,不會遮到眼睛了。
「走吧。」沈淯青說,「買背包。」
沈淯青借了一把傘給李以正,外面雨停了,但天色像是隨時都會下雨。
李以正接過傘時猶豫了一下。「不會又來一次吧。」
「什麼?」
李以正笑了笑,看來沈淯青已經忘記他早上說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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