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秋生小说 | 旋转的爱情 (上)
Original 杨秋生 海外文轩 2024-03-22 12:25 美国
她曾经以为与他相处的每一刻,都可以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定格,永远不会改变。
而那天,在她的虚伪的面具被揭露之后,痛楚爬满他疲惫不堪又愤怒的脸庞,脸皮像松了气的气球整个垮了下来。她还在想该怎么挽救此刻岌岌可危的恋情,而他冷静,不,应该说他冷酷的眼神直视着她,她的背脊凉起来,不寒而栗。
她不想和他分手,可是,那无情中似还带着鄙夷与屈辱的眼神像把剑,笔直刺中已经在淌血的心脏,她找不到强而有力的理由反驳他,只能任血滴流成河。
那昙花一现的爱情,如此短暂,还来不及停驻在深刻的记忆里,就已经离开了。
她是家中老么,上面三个哥哥,知道的人理所当然地就叫她小公主。她从来懒得去解释,父母不知哪来的观念,女儿就是赔钱货,似乎怕她将来嫁出去了,家里就少了个出力的人,能够用到她的地方,就尽量利用。她从来就不是���手快脚灵巧型的人,做完繁重的功课,剩下的时间几乎全磨在厨房和客厅里。她常常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父母从外头捡来的?几次面对着母亲,想问母亲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她?看着母亲冷漠如霜的脸,话到唇边最后总隐忍下来。
卑微惯了,走到哪儿都无声无息的,像个隐形人。几天没到学校,也不会有人注意。她有时想,若哪天自己忽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大概也没有人会发现吧。
她似乎从来不曾笑过,母亲常常用嫌弃的眼光指责她,“你是不会笑是不是?天生就长得一张苦瓜脸!”
她想,当她小的时候被母亲抱在怀里逗弄的时候,她一定也是应该会咯咯地笑的吧。为什么母亲一直对她冷嘲热讽,说她是个无感的人?记忆中她是真从没有打从心底开心地笑过,这张漠然的脸是天生的?还是长期被母亲的诅咒塑造出来的?
她个子长得十分娇小,脸很大,棱线分明,还有着腮骨。当学生的时候,长相毫不出色的她就��街上熙来攘往人群中的一个影子。功课总是不好不坏。高中毕业后家里没有一个人有把握她能够考上一个好大学,当她收到录取通知,竟然还是不算坏的学校的英语系时。她想,也许上天垂怜吧。
离开家后对可以自由翱翔天空的幻想,在母亲给的生活费掐得刚刚好,一分不多中幻灭。
她只能从仅够三餐的微薄生活费中抠、抠、抠,她这时倒感谢母亲长期对她不合理的对待,365天天天早餐就一片白吐司,中午买个饭盒吃一半,剩下一半当晚餐吃。即使天热饭菜有些发酸,她也照吃不误。这样精打细算,让她稍有余钱买罐资生堂护肤膏,也能跟着社团上山夜游,和室友们去逛夜市。在夜市里一个什么都卖的服装摊子上,精挑细选几件像样的衣服。
她的英文底子不好,学习起来困���重重。幸好善良的室友晓娟,总会借笔记给她,在紧要关头帮她恶补一下,每每倒也都能过关。
她就这样卑微地活着。
她头发长得很慢,长了一年多头发才刚过肩。中分,头发盖住了半个面颊和腮骨,漆黑的眼珠和微凸的颧骨,托出那张原来毫不起眼的脸变得异常高冷,散发着独特的味道。
她意识到,原来,只要做一点点的改变,情况可能就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她开始和同学去逛下午市集,在公认衣服样式最潮价钱也公道的摊子上精选衣服、发狠杀价,费心打扮自己。
每次去市集都会经过一家才艺教室,橱窗可爱的童话中才会出现的立体城堡、娃娃成品吸引着她。她忍不住进去询问,原来这种浮雕式的艺品叫做欧风立体纸雕。源自中国汉代的纸雕,17世纪时在欧洲经过一群喜爱创作的工匠及工艺家用相同的印刷图片,经过分析图案的远近,用数张相同的图卡经过笔刀切割、造型之后,再一层一层浮贴,最后完成立体作品,然后利用亮光漆术呈现出像是陶瓷或者金属效果的作品,非常漂亮,她想着哪一天一定要报名参加欧风立体纸雕艺术班。
就在升大四时,许多同学讨论着未来的出路,若家中像她这样上面三个哥哥,一个在纽约,一个在德州,一个在日本,绝对会步上兄长后尘出国留学的。但她想,以母亲对她的惯例,一定会让她回到南部,继续让她无休无止地操劳。既然如此,干脆趁现在存了一些钱,至少做一样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于是,她报名参加了纸雕艺术班。
即使动作慢,被母亲严格要求长期磨下来的精准度发挥了作用。纸雕课程她选择玫瑰花成品,在做的过程,她完全沉浸其中,忘掉世俗的烦恼。当完美而浪漫的粉色系列玫瑰花作品完成装框后,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成就感。她将玫瑰纸雕作品挂在宿舍房间一块空墙上,立刻引起不小的轰动。
叶之璇,这个从来没有人询问过的名字,一下子响亮起来。
她,似乎发现自己的强项在哪里。原来为自己塑造新的形象是如此轻而易举。
走在路上,开始有人和她打招呼、称赞她的作品,原来成为众人欣羡的滋味这么美妙!
她想改变自己。
那时已经是大学最后一个学期了。
叶之璇是在学校附近的邮局门口排队时碰到他的。
她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他了。他研二,个子不算高还有一点偏瘦,人也长得称不上帅,但是五官端正。坚毅的眼神、充沛的精神与活力随时可以向前冲却又十分从容的干劲,似乎已经为未来画下了一个光明的蓝图,那属于未来圆满的梦境深深地吸引着她。
他排在她的后面,她举起两只手轻轻地在空气中挥舞着,人一歪,花香像精灵从细发中飞游出来。
“喔,对不起,”她回过头,扬起声调,用最娇柔的声音说:“有只小蚊虫⋯⋯”
“啊,没关系,”他看了她一眼,发梢的香气还留在他的脑海里,真好闻。他问:“蚊虫在哪儿?我可以帮妳抓住它——我连抓苍蝇都像闪电一样快,从来没失手过。”
她浅笑,“这会儿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妳也是我们学校的?”
“是呢。”
“什么系呀?”
“英文系。”
“好系,我是电机系的。”
“哇,那更是好系呢。”其实她早知道了。
他正要开口说话,“轮到我了,”她说。
说完,她低头颔首,走到柜台前,没有要和他再聊的意思。
办完事,她没转过头去看在隔壁窗口办事的他,却明确地感觉到脑袋后头麻麻的,应该是他强烈的关注与注视吧。
她的嘴抿了抿,轻盈地离开邮局。
后来,她一直希望再遇见他,但是他似乎神龙见首不见尾。
之后,她才知道他在为出国留学做准备。
那天她去买吐司,在学校附近新开发社区里的咖啡屋门外看见他。但在她还没想出该怎么让他发现她的身影时,她已瞥见他身边有个女孩子。
她认出来那个女孩子是住在三楼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和她同届同系不同班的才女倩倩,传说中是他的女朋友。一看就知道倩倩家里是有底气的,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又直又顺像黑色的瀑布一路毫不保留地恣意倾泻而下,吸引了周遭的目光。她的穿着几乎是流行的指标。日系穿搭,韩式风格,让人忍不住跟风。不论是斜䙓双层连身裤,还是拼接透肤长版衬衫、针织镂空长背心、甚至只是最简单的单色上衣棉T、洋装或长裤,总能搭配出俐落时尚感。配上造型特别的锁链、串珠,真是亮眼极了。
她的心头像堵住了一口痰,不上不下,很是难受。
她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行。
在纽约的大哥从小就比较照顾她,有时会偷偷塞点小钱让她花用,留学后偶尔也会寄张支票给她。数量都不大,但换算成台币,对她生活不无帮助。她非常珍视这些钱,总是先存下来,必要时才领出来用在刀口上。
她决定先烫个平板烫,再来研究如何复制都是新品的倩倩服装。
即使到平价服装店细找仿制品,零零总总也是一笔数目字。盘算之后,觉得纸雕艺术基本技法都会了,无须再上课,其他地方再省一点,可以为她买到更多的机会。
她打听了很久,才知道倩倩的衣服都是到特定店家买的,她只能不停地在各个小服饰店寻宝,质料、设计都差些,但是乍看之下,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当她站在穿衣镜前一套一套搭配倩倩风格时装时,满意到几乎爱上了她自己。
雨,总是在最不方便的时候落下来。
叶之璇是带着伞的,伸缩伞,搁在皮包里。她的左手臂夹着刚刚装框好的最后一幅纸雕作品,右手拿着准备上车的票。
她用两指捏着票的手摸了一下头发,湿了。
雨滴变大了。
她正手忙脚乱地打开皮包要拿伞时,“嗳,倩倩?”
熟悉的声音,叶之璇转过身抬起头来,大大的伞下是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
她的脸一下就红了——连她自己都惊讶——是因为不在谋划之中吗?
雨的速度变慢了,背景模糊了,连周遭所有的声音都被强迫静音了。
她在他晶亮的瞳仁看到了她自己,脸上、发上像有着无数的闪亮的珍珠,晶莹透亮。
她只听到她心跳的声音。
“喔,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没关系,你是要回学校吗?”叶之璇问。
“是啊,妳呢?”
“我也是要回学校呢。”
“太好了,”他说,“我们正好坐同一班车——喔,车来了。”
“这个什么东西呀?”他伸出手来,说:“来,我帮妳拿。”
她将作品交给他。
“哇,这是妳制作的吗?”
“是啊。”她轻声应道。
那是一幅立体的花间小精灵,整体呈现着柔美的色彩,既美丽又可爱。
“真是太美了。”他低头喃喃自语着。
叶之璇回报他一个暧昧的、蛊惑的,充满柔媚的笑容——那可是她在镜子里练过千百回的!
车里乘客很多,他们被陆续上车的人推挤到几乎是前胸贴后背的窘况,他在开开停停摇晃拥挤的空间里一手护她,一手护着她的纸雕作品。叶之璇的心暖起来,原来有人呵护是这么美妙的滋味。大家都说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万绿丛中一点红,一定像公主一样被宠着——原来这就是公主的滋味啊,真让人陶醉!
她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靠得那么近过,心脏不能控制地狂乱地跳,脑袋失控似地编织着浪漫的情节。
终于到站了。
雨,已经停了。
她伸手欲将纸雕作品收回来自己拎,他说:“我送妳回宿舍吧,反正我也是要回学校。”
“那怎么好意思?”
“没事,没事。”他忽然停下来,说��“我叫陈柏荣,妳呢?”
“叶之璇,玉字边,旋转的璇。”她想到父亲曾经跟她说:“千里江山璇”,为她取璇,是因为在父亲的眼里,女儿永远是块美玉,希望她一生美好而有福气。
“很美丽的名字,很符合妳的气质。”
她的心再度狂跳起来,想起母亲常骂她的话:“妳这什么表情?我欠了妳吗?天生一张苦瓜脸,看来不是孤家寡人一辈子,就是后母的命!”
陈柏荣看见她的眼睛晶晶莹莹的,不知是泪光,还是柔弱的太阳透过树叶隙缝洒落的碎金 ,脸上、身上、头发,闪烁着晶亮的小光点,像眨着眼的小星星。
他的心动了一下。
“妳住哪栋宿舍?我帮妳提回去好了。”
叶之璇告诉了他。
“噢, 这我知道。”
她的心蒙上一层灰,他当然会知道,倩倩也住那儿。
她必须做些什么,她想。
走了一段路,两人都很安静。
我一定要做些什么,叶之璇想着,问起陈柏荣来:“前阵子旧片重新上演的《莎翁情史》你看过没?”
他们已走到靠近宿舍的弯路,叶之璇非常喜欢这一段路,两旁的树木还算茂密,经常听到鸟儿啼鸣歌唱,风吹过来,沙沙作响的声音如音乐一般的美妙,阳光透过叶子的细缝,在过路的行人身上、林荫道上洒下星星点点的小亮片,像飞舞的小精灵。前面开始了一段上坡,她的脚步没有慢下来。
“看过,”陈柏荣说:“我是首映时看过的,好久以前了,觉得很不错,但不大记得细节了。”
“我以前常会看不大懂电影,尤其是比较具有艺术手法的电影。但自从我修了一门基础英语阅读与写作再加上一门高班的文学课,老师总是很详细的分析文学作品,什么隐喻、象征啊,对比、冲突啊,伏笔、张力呀,这些作品很多都改编为电影,把这些观念用在观赏电影上,很有用,比以前看得懂多了。像这部《莎翁情史》,如果在以前,我可能就把它当作一部爱情故事来看罢了,现在看这部电影就会以文学分析的技巧去观赏,就发现电影中有满多值得讨论之处。像爱情,当时的爱情绝对与社会阶级有相当大的关系。莎士比亚与维奥拉之间的爱情,就是受到了当时严重的社会阶级观念根深蒂固影响,产生种种障碍。社会阶级的差异,让剧情使得他们的爱情充满挑战和冲突⋯⋯”叶之璇庆幸着她们在课堂上曾经讨论这部电影,她只顾着将上课的精华尽量表现出来,突然意识到好像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说话。
她回过头来看见陈柏荣远远地落在后头。
“你真有本领呢,这样的上坡路,还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地一路走一路讲话!”
她笑了。原来母亲带她去买菜,总让她挑这提那,练就了这一番功夫。
“对妳要另眼看待了,”陈柏荣说,眼里散发着光彩,像发现了珍宝一般。
陈柏荣晶亮的眼睛,一直映在叶之璇的心坎里。
她想要他,和他约会。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听说陈柏荣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去那间学生最爱聚在一起的咖啡屋,她怎么算都觉得喝一杯咖啡要花那么多的钱,绝对是极划不来的一件事,但她想好了,这个钱绝对要花。
叶之璇走到咖啡屋,正想拉开门,门突然开了,一位长发高挑女孩子走出来。
眼睛微肿,像哭过似地。
是倩倩。
倩倩看到她,眼睛睁得老大,像见到鬼魅一样。
一样的短板露脐贴身上衣,一样极度低腰的小喇叭牛仔裤,搭配着镶着水钻的腰带,倩倩的脸庞瞬间失去血色,像透明的超薄玻璃,一捏就碎裂了。
倩倩从她身边走过时,叶之璇听到倩倩说“见鬼了”。
她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起,拉开门,不动声色地悄悄地坐在离陈柏荣不远,看得到他的座位坐下。
低着头的陈柏荣背影看起来有着落寞的感觉。
看似正在沉思的陈柏荣忽然仰起头,将最后一口咖啡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他看到了她。
“叶之璇?”
“噢,是你呀。”她望着他,陈柏荣,脸上明显地写满了疲累与无奈。
她阖上英诗,“刚考完试,想要轻松一下。”
他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卡门序曲在咖啡屋里每一个角落里都可感受到它独特的热烈、欢愉、华丽与紧凑的气氛,回旋曲式地乐音让下午时光既轻松又丰满。
一杯咖啡并不便宜,但是在这样的氛围下见到他,叶之璇觉得相当值得。她问:“你喜欢《卡门》吗?我一直很喜欢《卡门》,尤其是序曲,还有咏叹调。”
他点点头,说:“这家的老板娘特别喜欢《卡门》,经常播放呢。”
“如果死期降至,如果在劫难逃,卡门小声咕哝着说,你就算把牌发20遍,还是不可能取胜。牌只会说:你死定了!”她顺口说上这一段,“她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但她可是个蛇蝎美人!”
“是啊,死在曾被她抛弃的荷西手里。”她用充满了蛊惑的声音说:“这个西班牙吉普赛女子的迷人故事,不知搬上舞台多少次了。这歌剧《卡门》是创作艺术上可谓登峰造极的作品,是世界上上演率最高的剧目之一。有机会我一定要看一次现场表演。”
陈柏荣原本有着的落寞略显呆滞的眼睛慢慢活了过来,在她的脸上搜索着,好像她藏着什么秘密似地。
“你知道吗?《卡门》这部歌剧原来是由小说改编的?”其实她原本也不知道,她读的书也没那么多,多亏她这学期遇到了一位饱读经典西洋文学的老师,不过现买现卖罢了,“小说中的视角原本是不同的,但这本小说独特的审美视角,描绘的妖女形象直抵人心,直到现在,两个世纪都过了,还是震撼人心,发人深思。 ”
“不管小说和改编的歌剧如何震撼人心、如何动人,妩媚动人、奔放自由、放荡不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卡门就是一个魔鬼一般的女人。”陈柏荣不以为然地说。
“你说的是事实,我谈的可是艺术呢。”叶璇轻描淡写地说。
陈柏荣笑了,脸上的肌肉整个放松下来,眼睛像闪烁的星星,像下午明媚的阳光。
“妳毕业后有什么打算?”陈柏荣问她。
她从来没有自主权的,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即使大哥希望她也到纽约,没有母亲一句话,也只是个梦幻泡影。回想从小到大,在母亲的高压几乎算钳制的生活,如同折翼,近乎窒息。如果能够出国,呼吸自由的空气,可以自主做任何的选择、做一个完整的自己,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世界啊。出国,下辈子吧,她心里咒骂着,但她听见她娇俏的声音很有自信地回答:“我想先做一年事,明年到纽约去,我哥在那儿。”
“哦~”陈柏荣定定地看着她,“我们一定要联络——虽然我去的是芝加哥,西北大学。”
“那是很有名的大学呀。”她脱口而出。
他开心地笑了。
刚进入五月,骊歌已在她的心中响起。
还有机会吗?
“你平常在校内餐厅还是在校外餐厅吃?”陈柏荣忽然问她。
“都有,想吃哪间就去哪间。”
“妳去过学校前面那家听说单靠牛肉拌面和肉丝拌面两种餐点就能传承三代的响当当的餐厅吗?”
“有啊,那家号称是附近最味美价廉的家常料理餐厅。”
“是啊,我很喜欢那家,我们明天中午一起去吃吧?”
太意外了,她按耐住欣喜若狂想要大声欢呼的冲动,平淡又自然地说:“好啊。”
第二天叶之璇与陈柏荣夹在大批排队为了软嫩卤牛腱、豆干与弹牙的面条而来人潮里,忍不住幻想,这算是约会吗?
她吃过这家,牛肉拌面分量十足,一个人连点小碗都吃不完,何况还有免费的浓郁大骨汤让人喝到饱,是最划算的一间店。她每次来,早上都会先饿上一顿,再狠狠地吃完所有份量,加上两碗汤,撑到连晚餐都省了。
在排队的时候,她来来回回地想,要秀气,就不要吃完;要省钱,必须吃光光。吃完、不吃完,她委绝不下该选择哪样,烦恼到连话都无心说。幸好周遭人声嘈杂,讲话也听不清。
入了座,一碗拌面发出诱人的香味,她决定全吃光。
光顾着吃,也没注意陈柏荣正意味盎然地看着她。
“我所见过一起吃饭的女孩子多半为了形象别别扭扭,总是吃一点点,剩下一堆食物。从来没有见过像妳这样的女孩子,大大方方地吃,看起来很享受美味的样子!”陈柏荣盯着她,说:“妳真的很可爱!”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节省,被他解读为大方不扭捏作态,脸上露出她一遍又一遍演练早已成为自然的妩媚笑容了。
陈柏荣话匣子打开来,讲得十分尽兴。
“上次听妳细说《卡门》,很有意思。像电影《不存在的房间》,现在想起来,可以讨论的议题很多。若有机会听你分析一定很棒!”
这部电影虽然是由小说改编的,毕竟和文学扯不上什么关系,也没听同学讨论过,她怕陈柏荣继续追问下去,急忙扯开话题:“《骇客任务》就是带着哲学味道的经典电影,尤其基努李维真是帅呆了。”
“这部电影的确有很深的意涵在里头,”他说,“我看了好几遍才懂——真是一部值得一看的好电影。”
她想起课堂曾经讨论过的红字、愤怒的葡萄,便说:“我听到有人提起,说这部电影是以哲理与基督教元素作为故事的架构,所谓的基督元素,在西洋文学里头蛮多的,这个我懂。但是说到子弹时间的特殊镜头及电脑特效,我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体会了。”
“也是。越和妳谈,才发现妳懂得越多。可惜就要毕业了,今年有好几部值得期待的电影,都没机会看了。”他停顿了一会儿,说:“明年妳到美国,一定要和我联络。”
面快吃完了,她正烦恼着,他们到底算不算约会?待会儿付帐的时候,是各付各的?还是他会付帐?
“谢谢妳陪我吃这一顿很有意义的饭,这餐算我请妳。”
她松了一口气,说:“那,下次我请你。”
“留到妳到美国时,再请我好了。”陈柏荣说:“这阵子真的很忙,盼妳赶紧做明年申请研究所的准备。”
叶之璇毕业后回家,心情是相当沉重的,猜想母亲一定是早早为她安排了工作,不管她喜不喜欢、不管她适不适合。怎也没料到,才回到家,母亲抛下一句:“妳不用去上班了,就给我去补托福,好好地给我申请美国大学!”
她以为她听错了,母亲重复再说一遍,她狐疑地看着旁边没搭腔却一直点头同意的父亲。
晚上父亲趁母亲做晚课的时候唤她过去,这才知道,母亲年轻的时候曾算过命,说她只能生男孩子,不能生女孩。不管生下什么样的女孩,生产过程中都可能随时送命,留在身边会克母,一定要过继给别人。母亲生她时难产,差点送命,相信了算命先生的铁口。但舍不得将女儿送给别人,还是自己养,认为把她当外人使唤,也许就会避掉劫难。
她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是个多余的人。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流了下来。
她忽然觉得她空了,身体也好、灵魂也好,似乎都不存在了。
只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悲剧,她连她存在的意义都找不到。
“所以妈妈说,她和妳一定要分开。她支持你出国念书,也许这对妈妈或者说对妳,都是最好事。”
父亲的话还真点醒了她,走在通往幽冥世界的暗黑隧道里,她忽然看见远方有一盏烛光。
她不知道那盏烛光是什么样的世界,但,至少有光。
她混乱的思绪一点一点清醒过来,有了前行的动力。
大哥在纽约,那儿是个自由而迷人的城市。曼哈顿、布鲁克林、时代广场、中央公园、百老汇、世界级的博物馆,历史、建筑和美食,都是她想探索与享受的缤纷世界。但是,如果到纽约,母亲势必会扣掉她的宿舍或租房花费。大哥才结婚,未曾见面的嫂子会让窄小的公寓再塞进一个人吗?她相信母亲给她的预算,怎么节约都没有办法在这生活成本如此高昂的城市存活。她的生活平淡苦闷,从来没有盼头,到纽约,不过是继续原来不死不活的生活。她想起陈柏荣,曾在她平静如死水的心湖上激起涟漪的那个男人。
她是不是爱上了陈柏荣,她到现在也弄不清楚。恋爱的感觉是什么,她似乎也说不清。但是,因为陈柏荣,她有了美好的记忆,对未来有了憧憬。
她不知道为什么打从一开始就认定他,是爱吗?还是认定嫁给他,就是日后安定宽裕生活的保障?
她没有答案,但打从心底不想放手。
她的成绩没那么出色,在申请学校时干脆就申请西北大学方圆百里的几个学校。
她最钟意的是帝博大学,这个在台湾鲜为人知的大学,其实是全美最大的天主教大学,也是全美前十大的私立大学,光学生就有二万多人。最重要的是他们对于托福及大学成绩的要求都不高,加上超过一半的学生在毕业前都参加了至少一份实习工作,而且7%的学生来自世界各地80个不同的国家,这样的优势更是吸引着她,央求请母亲去和熟知的神父说项,争取推荐。
原载《世界日报》2024年2月小说版
杨秋生小说 | 旋转的爱情(中)
她顺利的来到芝加哥,安置好了后立刻连络上陈柏荣。
陈柏荣第二天早上就来看她了。
“妳的头发更长了呢。”陈柏荣的眼睛像水一般缓缓流过覆盖在她面颊的乌黑头发,像是他用温暖的手指头轻柔地拨弄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触摸着她的血肉之躯。
她的脸热起来。
她望着眼前这个她想抓住的男人,竟觉得有几分陌生。
她端详着陈柏荣,脸变宽了,体型也壮实些了。眉眼之间虽再无青涩的学生气息,却充满了书卷味。
“我以为你会选纽约的学校,和哥哥在一起,毕竟有人照顾。真没想到,你会选择芝加哥。”
“不好吗?”她反问。
“当然好,当然好!”陈柏荣急急解释说:“我只是很好奇而已。”
“帝博大学的评价,你也是知道的。这个学校以低廉的学费,杰出的师资队伍,以及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被Careers and Colleges 评为最物超所值的大学之一呢。”
“没错,”陈柏荣说:“帝博大学有最漂亮的校园格局美称,尤其文理学院的林肯公园校区更是出了名的美,离我们学校也很近,地铁坐40分钟就到了。”
“谢谢你今天来看我。”
“应该的,”陈柏荣说:“本来想请妳到校外吃饭,为妳洗尘的。可是妳初来乍到,很多事情要忙,怕你累了,我们就在校园餐厅吃吧。”
“我还好,听说校外有几家相当知名的餐厅,林肯大道就有一家热狗店,学生打八五折。”她想,她从台湾来,他应该会请她吃饭的。但是他若是记得之前的约定,到美国,她必须回请他,那么无论如何也要找一家比较便宜的店才行。
“喔,不、不、不,我刚来的时候,离开学还有几天,没地方吃饭。那个时候语言也不是很通,地方又不熟,就只好在学校附近一家热狗专卖速食店吃饭,足足吃了三天热狗,现在光提到热狗两个字就怕。”
那怎么办呢?她有点焦急。
“我知道你们学校有一家是读帝博大学一定要吃的餐厅 State Restaurant & Cafe。虽然内部看起来有点像酒吧,但不是我们从台湾来的人所认知的酒吧,宽敞干净,份量也够大——我记得妳饭量满大的。”
叶之璇想起那一顿满满一碗的面,她能拒绝吗?她不知道这家餐厅的价位如何?想起美金和台币的汇率是1:31,随便一顿饭,台币可能要$300,两人$600,再加上税和小费,想想就心痛不已。但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方法来改变他的主意。
“评价4.5颗星喔,”他说:“妳才从台湾来,给妳洗尘,我请妳。”
她一听,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家餐厅的确是学生们的天堂,到处都是电视,转播着运动节目,随时听到有人高呼、喧哗,充斥着快乐的笑声。设施佳、食物种类繁多,份量的确够大学生们吃个饱。只要大学生想得到要的食物,餐厅几乎都有供应,连刚兴起的藜麦沙拉都能吃得到。
能喝酒的,大口地饮着啤酒,她被周遭 cheer up 的快乐声感染了,好像有一株快乐的幼苗,从她贫瘠的心田里头发出芽来,迅速开枝展叶。
原来生活是应该这样丰满而快乐的!她决定一定要脱离贫瘠又卑微的生活。那天晚上,她就跟着旁边一群又一群不停欢呼的声音开怀笑闹。叶之璇意识到原来快乐其实是可以随处撷取的,笑容也能打从心底自然绽放。
陈柏荣充满笑意的眼神盯着她看,她的心里生出一股缱绻之情。
这应该算是约会吧,这种喜悦就是恋爱吧?叶之璇的脸泛着坨红。
从餐厅出来的时候,陈柏荣出其不意地突然挽住了她的手膀子,彷佛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
“哪天���空,你到我们学校来,我带妳去约翰汉考克中心、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和法国市场逛逛。”
她的心胀胀的,快被幸福淹没了。
来到美国后每晚躺到床上总被无边的寂寞与孤单笼罩着,今晚全是甜蜜的点点滴滴。
这样的幸福,她是不会放手的了。
叶之璇慢慢适应了学校生活,循着正常的轨道前行,生活平静而美好。
她找了一个较悠闲的周六去找陈柏荣,到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
“我们先去约翰汉考克中心,不会花太多时间,中午到法国市场吃饭,再到艺术博物馆,这样的安排可以吧?”
“约翰汉考克中心赫赫有名,当时完工时是纽约之外全世界最高的大厦,怎么能不去见识一下呢?法国市场,我也想见识见识。”
“参观的人很多,票一定要事先预订,我已事先帮妳买好了,晚点妳再给我钱好了。”
“一张票多少钱?”
“$19。”
天哪,叶之璇只觉一股凉气从头顶往下窜,窜到心脏的时候,感觉心脏整个冻住了,几乎没法跳动。
她双手握拳,让自己不要失态。就这一次、就这一次,这个钱一定要花,她告诉自己。
“美国样样都贵,你现在应该感觉得出来了吧?这已经是我第四次来这里了,每有朋友来,我都得请人家到这边来玩,这就是住在芝加哥的坏处。”陈柏霖说完笑了起来,彷佛在讲一个跟他一点都没有关系的笑话。
她满脑袋都在想,艺术博物馆的门票不知又要多少钱了?太可怕、太可怕了,该怎么找理由不去呢?不去博物馆又该去哪里?她正烦恼不已,忽然灵机一动:“其实每个城市的博物馆都有免费日,但都不是在周末。这样子好了,我们今天不去艺术博物馆,以后有机会选免费的时间去。今天改去别的地方,我听说千禧公园不错,在洛普区,是芝加哥人气第二高的旅游景点,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回去也容易些。它是一个文化娱乐中心,除了有滑冰场和喷水池外,还有大型的室内及室外露天剧场,相当不错。这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公园,而且还是免费的!你觉得呢?”
“ㄟˊ,这倒是好主意,里头还有名为『云门』的艺术作品呢,来到公园的人都会跟云门拍照,是个很夯的打卡点。”
叶之璇一听陈柏荣同意,整个人轻快起来,问:“云门?是指林怀民的云门舞集吗?他红到这儿啦?”
“噢,”陈柏荣噗哧笑出来,“不,云门是一件公共艺术作品,是世界上最大的永久性户外艺术装置之一,2004年才揭的幕,已经是芝加哥最具代表性的景点了。”
“太好了!”叶之璇高兴地说。
他们乘坐北美最快的电梯之一直冲94层楼,感觉像飞一样,所有的烦恼远远地被甩在后面,没跟上来。
全新的体验,刺激且令人兴奋,他们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像奔赴天堂终点站。
上了观景台,站在缓倾斜 30 度的全面玻璃窗前,以360度的不同视角俯瞰芝加哥全市、壮丽大道和著名的天际线。美丽的密西根湖、紧邻的四个州,多么震撼!叶之璇感觉满满的幸福都快溢出来了。
初到法国市场时叶之璇觉得有些意外,整个市场全貌和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她以为至少外观是很法国的,里头亦是很法国的。出乎意料之外,法国市场竟然是一个不是占地很大的室内市场,虽然也有一些卖肉、蔬果的店,但与其说是个市场,不如说更像个 Food Court。
陈柏荣似乎看出叶之璇的疑惑,试图解释给她听。“其实法国市场很法国,他们搬过来的其实是一种理念。当然一般所见的欧洲市场都是室外开放的,但欧洲也有不少室内市场,也就像这样。马德里、巴赛隆纳就有很多这样的市场,有它们独特的风情。各种新鲜食物、各国美食、略带喧嚣的人声很接地气,我很喜欢。”
“你去过吗?”
“是啊,我去过几个欧洲国家。”
“噢。”叶之璇没再说话,静静地环顾四周。
的确,各种农产品、肉类、海鲜,乳酪,葡萄酒、鲜花、三明治熟食店、浓缩咖啡和糕饼等,法国、美国、希腊、中国、日本、韩国、越南⋯⋯选择非常多。休息区采用了传统法国风格设计,的确有着巴黎街头咖啡馆的味道。
温暖的灯光在开放式的空间营造出热闹而温馨的氛围,她觉得肚子饿了,说:“好吧,看你要吃什么呢?讲好今天是我请客。”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们整个绕了一圈,最后叶之璇点了一份算是相当便宜的肉馅卷饼,另外买了一份“薯条之王”炸得金黄酥脆的薯条,搭上冰凉的啤酒。
“真是完美的组合呢,”陈柏荣由衷称赞地说。
“你想还要点什么了吗?”叶之璇问他。
“这边还有一家炸薯条的店,走不太一样的路线。是在炸得酥脆的薯条上浇上浓郁的起司和肉汁,再叠放着熏肉,味道丰富而有层次。我想吃这家的,再加上一杯冰啤酒。”
“听起来很棒,我买完,我们就去那家。”
付帐的时候,陈柏荣见叶之璇打开皮包,从里头拿出一个小包包,打开拉链从里头掏出一坨卷起来的钞票,摊开来,每抽出一张,就用拇指和食指来回搓一搓,生怕两张钞票黏在一起似的。数目字分明都对了,她又从头再清点了一遍。印象中那是很老的老太太才会有的行为,这种景象多少透露着一种不协调的怪异。他呆呆地站在一旁,有种时空错置的感觉。
当叶之璇再度付帐的时候,同样的行为重复出现,陈柏荣的心理再度出现了极不协调的诡异感觉。
叶之璇吃的时候非常小心,怕弄脏了在百货公司不知试了多少衣服才选中的这套休闲服。
陈柏荣望着她优雅细致地吃着卷饼,和记忆中她吃饭时可吞山河的豪迈样子完全不同,再次陷入不真实的感觉。他摇摇头,甩掉心里升起的奇怪念头。也许,他们之间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互相了解吧。
这么想着,也就自顾吃起来。
饭后步入灿烂的阳光里,阳光照在叶之璇小巧的脸上,发着光。
“妳今天好漂亮。”陈柏荣靠近过来,伸手揽住她的腰。
陈柏荣的手突然停住了,感觉上摸到的像是未拆下的一枚标签。
叶之璇一惊,本能地将身子稍稍避开来,脸刷地红起来。
同学中有人约会前买衣服,穿完后立刻去退,每次都能美美的约会,叶之璇心想,反正衣服既没弄脏也没破损,百货公司也不会因此吃亏,为什么不呢?想得虽然理直气壮,却也不想被陈柏荣看穿。
叶之璇旋即恢复镇静,转过脸娇俏地朝陈柏荣笑笑,然后挽住他的手,说:“我们去千禧公园吧。”
在异地,紧张忙碌混杂着空虚与寂寞的日子里,幸福念想让生活充满了期盼与充实,陈柏荣等不及,周六一到就直接往叶之璇的学校跑,上了地铁才打电话给她。
电话中叶之璇的声音透露着不安,他急忙问:“不方便吗?”
的确是不方便,叶之璇心里想,四十分钟她能做什么准备呢?动作自来不俐落的她,要打扮好简直不可能,何况衣橱里多半是出国前四季轮流穿的简单衣服,无论如何也搭配不出最新潮的时尚感。看来只能拿出几天前才和室友去二手衣店精挑细选为接二连三校园盛大活动而买的衣服了,想想竟有些不甘的感觉。若请陈柏荣在学校吃饭,膳食计划里的餐数就会少掉一餐,意味着她必须牺牲一餐。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她中午就尽量塞,能塞多少食物就塞多少,塞到晚餐吃不下为止。也知道这样不好,但若不这样,哪能省下钱做其他的用途?若在其他地方吃,花费恐怕又远比学校餐厅多得多,越想越是烦恼。她呆坐床尾,彷佛又掉入之前不见天日的黑洞里。
她真的跳不出母亲画下的那个永远跨不出去的圈圈吗?穷困拮据的悲哀,她彻底地受够了。
要脱离这种捉襟见肘的窘境,看起来家境很好的陈柏荣绝对是最佳人选。她倏地站起来,决定把悲哀踩在脚底下,换好衣服就赴会去了。
芝加哥这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突然,十月刚中旬。还好,雪很快就停了,天空蔚蓝如湖水,他们漫步于密西根湖畔。带着微微刺骨的寒,穿透压克力毛衣外套,直透肌肤,叶之璇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冷吗?妳这样穿哪里够呢?起码要一件短外套。”陈柏荣说。
“我知道芝加哥很冷,没想到冷得那么早。”
“穿上我的外套吧。”说着,陈柏荣将外套脱了下来,披在她的双肩上。
熟悉的气味,暖暖地包覆着她。
她将外套穿好,伸手去拉陈柏荣的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头,紧紧地握着。
中午,到学校餐厅吃饭,陈柏荣看见叶之璇尽情地吃着,熟悉的那个不做作的女孩回来了,心里升起最初的情意。
两个人的情感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升温的, 一发不可收拾。
“妳下礼拜有空吗?我再来看妳。”
“你坐过芝加哥水上游船吧?沿河共有七个起落点,每个站都各有不同的景观、商店和美食,”叶之璇兴奋地说,“你们学校附近就有一个站,下礼拜我们一起去游河。”
“太好了,我等妳来。”
叶之璇没坐过游船,她带着雀跃的心情逛街挑选下周见面的衣服。除了买了件超薄而舒服的黑色喀什米尔羊绒毛衣,另外还选了一件日本灯芯绒粉红色短外套。
出门时她仔细确认位在脖子后头的毛衣标签不会露出来,顺便把外套穿过拉链线圈上的标签拆下来放进抽屉里,打扮妥当就出门了。
“妳真会搭配衣服,没想到黑色配粉红色这么优雅漂亮。”陈柏霖见到她忍不住赞美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穿着粉红色的外套,还是害羞的关系,叶之璇的脸泛着淡淡的粉红,陈柏荣看呆了。
叶之璇浅笑,拉起他的手,“我们走吧。”
他们决定到芝加哥的金融区买票,在水上不但可以近距离观赏芝加哥的著名建筑群,回程也可以到希腊城享受美食。
“若要回头吃希腊美食买双程票才行。”陈柏荣说,“但若我们慢慢玩,或许全日通票较适合。”
“不是有十次使用票,可多人共享同张票吗?那个最划得来。”
“是,那个很好用,但只限周间使用,周末不行。”
“真是的!”她微带嗔怨的口气说:“算准大家只能周末出游。”
“这样才能带动经济呀。”
他们一边排队一边聊天,“前几天发生的大事,你们同学们之间怎么说?”陈柏荣问。
“发生大事?”叶之璇狐疑地问。
“你不知道吗?前几天,也就是礼拜四,国会通过了《约翰甘迺迪总统遇刺档案收集法案》 。 这已是大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没有理由不让文档解密,但经初步检视发现,部分是在甘迺迪死后数天写成,专家认为大概不会披露什么爆炸性的内幕,所以想知道大家的想法。”
“我没注意呢,也没有听到同学在讨论这件事情。”
“可是这是一件大事情啊,妳们居然都不知道。你们是不看新闻,还是对这样的新闻没兴趣?”
“大家都为了功课在忙吧。”叶之璇说:“我想如果解密的是玛丽莲梦露的死因,可能大家更有兴趣吧。”
“其实这也不是一个单纯的刺杀案件,这个还牵涉到许多的悬疑之事,根据维基百科全书上的资料:甘迺迪被刺杀后短短三年中,18名关键证人相继死亡。其中6人被枪杀,3人死于车祸,2人自杀,1人被割喉,1人被拧断了脖子,5人‘自然’死亡,这种巧合的概率为十万万亿分之一。从1963年到1993年,115名相关证人在各种离奇的事件中‘自杀’或被杀。事件透露着玄机与古怪,妳不觉得整件事耐人寻味吗?也有传闻说,暗杀行动是犯罪组织的成员做的,也可能与当时的苏联或古巴有关⋯⋯”
“噢,这么复杂呀。”叶之璇打断他说:“牵涉到政治,弄不懂的。”
陈柏荣讲讲觉得真不可思议,即使牵涉到政治,总是国家大事,难道女人都不关心国事?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叶之璇来美后似乎再没提过哪些经典文学作品或音乐、艺术。是因为还在适应陌生环境?还是聊天的内容也要看天时?
船上游人比原来想像中的还要挤,陈柏荣见叶之璇额角慢慢渗出微微汗水,柔声问她:“外套要脱掉吗?我可以帮妳拿。”
叶之璇费了半天工夫才把短外套脱下来交给他。陈柏荣见她头发也被挤得乱七八糟,有的都已经跑到毛衣领里头去了,顺手将叶之璇夹在领间的头发捞开。这一捞,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像突然被冰冻住似地——叶之璇拥有的完全不是他一直以为的巴掌小脸,她的脸其实很大,还有腮骨,颧骨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显得如此横张,透露着刚强与孤绝。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嵌在上头,略带着魅力的下眼白,强烈地宣示它的存在而令人不安。而头发捞出衣领之后,像是标签的一角从衣领边露了出来。
他愣在那儿,想起上次搂她腰摸到像标签的硬纸块——她为什么衣服都穿上身了还不剪标签?
叶之璇瞥了他一眼,迅速地把头发顺好。
陈柏荣看着叶之璇高冷的小巧脸庞,对于刚才一瞬间的变化,感觉像不真实的幻影。可是,一切却又是如此真实的发生。过往的一切就像一片一片拼图,他的脑间迅速粗略地拼出了一个大概形貌。他没办法遏止脑海里瞬间窜出的种种负面疑问——这突如其来的想法会是他的想像吗?有可能是他一直错看了叶之璇吗?还是叶之璇浑然不知她已泄漏了秘密?她可以如此镇静,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拼拼图时因为颜色相近、形状接近而往往白费工夫,得重新换过一片。而人生其实不也正如拼图一般?稍有疏失,当时若没察觉出些微差距,继续拼下去,到最后却拼不出完整的图片。而人生的缺憾,常常都是始于一个错误的选择。而现在,他拼凑出来的叶之璇形貌,会是一个警钟?还会是因为片段不够完整的讯息而导致的错误结论?
陈柏荣陷入深思,周遭嘈杂的声音像挥不去的讨人厌苍蝇,让他心烦意躁,失去了玩兴。
“你不舒服吗?”过了好久以后叶之璇才发现他的意兴阑珊。
“喔,没事,为了今天的约会,我昨天半夜起来到 Lab run 了整晚的电脑,可能是这样,觉得有点累了。”
“那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是有点这么想,那妳呢?妳若要回学校,我们就一起走吧。”
叶之璇想到全日通票只坐了一程有点可惜,想继续坐船,便说:“你不用管我了,你就先回去吧。”
“妳不回去吗?”陈柏荣有点儿不放心,问她。
“没事、没事,我都有办法一个人来美国了,芝加哥,小事一桩。”
陈柏荣站在那儿委决不下该不该继续陪她,却勉强不来自己,说:“那妳注意安全,回到宿舍打个电话给我。”
才过几天,叶之璇忽然出现在薄薄雪地中。
陈柏荣上次见面回去后一直处在矛盾纠结的情绪里,初遇叶之璇时的惊艳、雨天的邂逅、拌面店大快朵颐的甜美滋味、咖啡屋的心灵畅叙,无不充满青春气息的流丽情境,一直像一束光,为他建构了一个美丽的未来。久别重逢的喜悦、日渐炙热的恋恋不舍,让他只想拥有她。然而随着叶之璇来到美国,几次相处,他感觉叶之璇似乎和他之前的印象有些不一样。叶之璇精致的走在时尚前端的装扮,益发凸显她独特的韵味,较之前更让他着迷,但两次触摸到新衣服未拆标签的记忆,老是冒出来困扰着他。叶之璇时大时小的胃口也让他疑惑,分明进入英国文学的专业领域,却没再听到她谈及任何与文学相关的内容,完全看不出之前她对文学的热情。与她谈起日常相关的时事,也都像是一无所知,甚至漠不关心的感觉。他才意识到,他根本不了解叶之璇。
他感觉到了他们之间像是起了一层雾,连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而此时当他看到眼前绒毛帽子里叶之璇楚楚可怜的小脸,在冰冻清冷的雪地上像瓷一般透白,陈柏荣的心又动了。
擅于伪装的小女人,唉,他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冷吗?”他问。
她点点头,“就是想出来走走。”
“有想去的地方吗?”陈柏荣问。
“我们去看电影好了,说了几次要一起看电影的。那么冷的天气,电影院里头暖暖的,还飘着爆玉米花的奶油香,是一种享受。”
“那,最新的电影《最黑暗的时刻:黑暗对峙》怎么样?有兴趣吗?”
“这部电影战争有关系吧?女生都不喜欢看战争电影的。”
“可是这不是纯粹的战争电影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西欧各国在纳粹德国进攻下沦陷,英国孤立无援下,刚上任的英国首邱吉尔面临着必须与纳粹德国求和或者率领英国力抗德国两者之间做出两难的抉择,他如何挺过最艰难的时刻,在诡谲多变的战争中,很想看导演是如何雕刻出邱吉尔的高���身段与老谋深算。 ”
“太硬啦,你和同学去看吧,我想看《可可夜总会》。”叶之璇软软黏黏的声音像春天轻柔的风吹在脸上,让人拒绝不了。
陈柏荣这辈子很少接触墨西哥人,对墨西哥的文化所知也有限,但是看了这部《可可夜总会》之后倒是兴味盎然,电影散场后,电影片段及音乐一直在脑袋里回旋。
“谢谢你选了这部电影,真是好看。”陈柏荣说。
“我也是听同学讲的,她们有的看得都哭了。”
“我也是很感动啊,看起来吵吵闹闹的一部电影,其实里头包含了许许多多的耐人寻味的主题。”
“是喔。”
“原来墨西哥的生命学是从不避讳死亡的,死后的灵异世界是另一种生命的延续,难怪听说墨西哥人几乎是最快乐的民族。”
“你对墨西哥满了解的嘛。”
“里面呈现墨西哥人的生死哲学和祭拜仪式,其实也是阿兹特克族的传统与信仰。一路传承文化,这很不简单。”
“是啊,真高兴迈克对音乐的热爱与坚持能得到家人的了解。”
“‘在爱的记忆消失前,请勿忘我’,对亡者而言,即使他们的人生在真实世界中已结束,但是只要通过生者的缅怀与思念,他们便得以各种形式存在。所以人生走至尽头并非真正的死亡,唯有被遗忘才是死亡的终点——这让我重新认识生与死、原谅与放下、我们所爱的人从来没有真正的离开过我们!”
“嗯。”叶之璇忽然问:“听说芝加哥有个很有名的剧院叫‘东方剧院’,经常上演受欢迎的歌舞剧,你去过没有?我一直很向往亲身体验一次。”
“这剧院闹鬼,你不怕?”
“没听说过呢,怎么回事?”
“芝加哥易洛魁剧院大火妳听说过吧?”
叶之璇摇摇头。
“东方剧院原来叫做易洛魁剧院,是超过百年老剧院,1903年开业,于年底演出一场蓝胡子先生的音乐喜剧时突发大火,造成大约600人死亡,是1872芝加哥大火之后的另一场芝加哥大火,当时有数以百计的尸体堆积在剧院内,剧院隔壁也成了临时停尸房与医疗站——这大事件,妳都没听说过?”
“我才来没多久,怎么会知道呢?”
“也是。”陈柏荣说:“后来剧院虽经过整建翻新,1926年以东方剧院重新开业,但据说剧院里有幽灵出没。刚刚提的剧院旁边堆放尸体的小巷,后被人称为死亡巷,总有人对外宣称,说看到鬼魂——妳敢去吗?”
“我从来不信这些的,何况每次公演观众那么多,鬼反而会怕人的。”
“嗯,那有机会可以一起去欣赏。”陈柏荣兴味盎然地看着她,说:“十二点多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好啊。”
他们这次选了一家越南面店,叶之璇点了一份小碗的越南米粉,陈柏荣除了点大碗越南米粉外,还叫了一份春卷。
点的餐都上来后,陈柏荣夹了一个春卷给叶之璇,“妳尝尝看,和我们吃惯的春卷不一样。”
“很爽口呢。”
“对呀,越南料理有他们自己的风味。越南曾经是法国的殖民地,法国文化不少渗入越南,他们的咖啡豆和‘的骰’的滴漏式咖啡壶都很独特,妳要不要叫一杯?”
“啊,我都不知道越南还产咖啡,那一定很特别,但是我怕喝了晚上睡不着觉,还是不要好了。”
“那我自己点一杯。”
两人吃完,陈柏荣按照个人点的分摊。
“你小费怎么给得这么多?越南面根本没什么特别服务的,通常不是一人给个两毛五就好了吗?”叶之璇看陈柏荣给了两块半小费,吓一跳。
“也不算太多,正常啊。”
“不应该给那么多的,小费文化是服务好表示感谢而来的,”叶之璇埋怨地说:“这种店哪来的服务,就是端上一碗米粉而已。你看,连筷子、汤匙、纸巾也都是自己拿,你这样让我很难给小费——我们每个人吃越南面都是给两毛五的——你这样小费不是太容易赚了吗?”
“他们基本工资非常少,就是靠小费养家活口的,我愿意多给一些小费。”陈柏荣耐心地解释。
叶之璇脸上明显地写着“不高兴”三个字,勉强摆上两个铜板,拎起包包起身就走。
陈柏荣刚才的好心情突然消失殆尽,闷闷的,一颗心往下坠,像从悬崖掉入深谷。
他默默地从皮夹里掏出一块钱放在叶之璇原先放的两个铜板上面。
叶之璇没有回头,迳自往前走。陈柏荣不知道她要往哪儿走,没有立刻追上去,只是慢慢地跟在后头。
看着叶之璇的背影走远了,陈柏荣想起她那回从包包里拿钱出来过度的谨慎态度,觉得叶之璇似乎把钱看得很重。把钱看得重未必是坏事,但若善待自己对人却苛刻,就不是他所喜欢的特质了。他感觉他们之间有了距离,这是对金钱的态度与价值观的不同吗?他忖度着,如果叶之璇真如他所想像的,那她胃口时大时小、小费斤斤计较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想着想着,他的心沉了下来。
这是心灵的距离呀,比他看得到的叶之璇走远的距离还要远。原本只是心里头一丁点的阴沉感觉,现在连脚步都沉重起来。
天空下起了薄雪,飘到他的脸上,清冷孤寂的感觉钻进羽绒衣,冰凉冰凉的,直透心扉。
叶之璇已经远在天边。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景致如常,但他却觉得如此陌生。
这也是爱情的滋味吗?原来爱情不是纯粹的,也不是只存在着甜蜜与欢愉,是夹带着复杂的人性与考验的。他这才明白,原来爱情是奢侈的,爱情是有负担的,爱情也会是饱含苦楚的。
他忽然想起倩倩,那天在咖啡屋,倩倩不悦地说:“你喜欢上了叶之璇是吗?她只是一个 Copycat ,一个心机女,你最好远离她一点。”
他当时生气,倩倩那阵子几度贬抑叶之璇,那天甚至好端端地污蔑她,两人吵了起来,导致最后不欢而散。倩倩家境好,难免带着些许娇气。但也因为生活无忧,没有太多的心思。现在回想起来,倩倩也许不是无的放矢,而是那时已感觉出了什么吧。
叶之璇,高冷带着淡漠的脸几乎是她的注册商标,唯有与他共处时才显现特别的热情。过往像走马灯一样一幕一幕地从他眼前浮现又消逝,他一路左思右想,不由责问自己,当初会不会是不是自己误解了倩倩?
他错过了一个好女孩吗?
陈柏荣像失了魂似的,在雪地中缓步慢行。
细雪陡地飘落下来,走到转角处,一家小服饰商店橱窗里的模特儿服装吸引了他。
黑毛衣外头罩着粉红外套,窄裤管加上小靴子——这不是叶之璇之前的穿着吗?
他想起公车站遇到叶之璇,他误以为她是倩倩,正是因为她一身和倩倩一模一样的打扮!
他愣在那儿,心思飞快地转着,整个人像火烧着。
“怎么走得那么慢?”不知什么时候叶之璇站在他旁边,一脸娇嗔问他。
“噢,吃太饱,慢慢走。”
他望着她的脸,这笑容是真还是假?
他分不清了。
叶之璇拉起陈柏霖的手,伸进口袋里,“今天好冷,靠一靠。”说着,整个人挨了上来。
她那么自然,像没事人一样,小手暖暖的,陈柏荣却觉得他的心像飘着的雪,浮浮的。
鹅毛似的雪飘到地上就化掉了,然后新的雪花又漫天嫣然飘下。
原载《世界日报》2024年2月小说版
杨秋生小说 | 旋转的爱情(下)
芝加哥下了一场不小的雪,冰天雪地中叶之璇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曾经带她去游乐园,她坐在旋转木马上,马尾巴随着她东张西望左右甩着,像木马多长了一条尾巴。一间一间的房子闪过眼前、一棵一棵树飞过眼前、一群一群人的笑声还没听清楚就过去了,然后是笑着的爸爸妈妈⋯⋯音乐结束了,她不肯下来,让爸爸再付一次钱。
“可是,妳还是要重新排队才能再坐呀。”爸爸耐心地解释。
思乡之情袭来,叶之璇忽然想家了,浓浓的思乡情怀让她不油自主地搭上地铁,来到西北大学。
大雪之中,雪地上印着叶之璇一路走来的鞋印,那张头发遮蔽的小脸在雪光中显得十分苍白,当她看到陈柏荣的那一霎那,眼角泛出泪光。
上次分手后,陈柏荣对叶之璇的爱恋与三观的差异就像秤的两头,一直找不到平衡点,上下摆动不已,两种情绪纠结不清,纷乱的心情一直困扰着他。原本想静一静,重新整理情绪,没想到叶之璇已到眼前。
那颗闪烁的泪珠瞬间瓦解了他,他走上前去双手按住她的肩,低头轻柔地问:“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吗?”
叶之璇只是摇摇头,紧紧地抱着他,啜泣起来。
“进屋再说吧,室友不在,没关系的。”
“不,我想去一个地方,”叶之璇说:“我想去海军码头,去年他们不是正式推出全新的高达150 呎的摩天轮‘世纪轮’吗?听说很热闹,有博物馆、剧场、各种艺术展,还有旋转木马,我想去看看。”
出去走走也好,他该给叶之璇一个机会,也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马上就是万圣节了,应该会有许多新奇的万圣节装饰。只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游乐场不知会不会临时关闭?”
“还好吧,雪早就停了。”叶之璇说完,云层中透着渐渐亮起的天光,映照在她敞开笑容的脸上。
“走吧。”叶之璇挽起陈柏荣的手膀子,整个人靠了上去。
与子偕老,陈柏荣��头忽然冒出这句话。
他的要求其实并不多,淡淡的情感、平凡而平安的生活,是他认定的幸福婚姻的真谛,也许他们需要的是更多的相处、了解与磨合。
以前的旋转木马都是以小孩子为主设计的,后来才出现一些大人与小孩都可以一起乘坐的,有的甚至设计成漂亮的马车形状,充满浪漫的情调,非常适合情侣搭乘。陈柏荣想,如果有情人座,可能也不错。
到了海军码头游乐区,发现旋转木马还是传统的,便问:“都是孩子们乘坐的呢,妳还要坐吗?”
“那有什么关系?我的个子娇小,老美也看不出我的年龄来,这正是我想要坐的,”叶之璇说:“不会突兀的,我上次和室友参加一个活动,我们两个买票时,售票员自动卖给我们儿童票呢。”
“那你就买儿童票啊?”陈柏荣问。
“当然啊,是她卖给我们的,又不是我谎报年龄骗来的。”
陈柏荣看叶之璇说得理所当然,她的价值观和态度再次震撼了他,秤的两端再度上下摆荡。
陈柏荣忍不住想,叶之璇将来还有多少行为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叶之璇迳自买了票坐上旋转木马。
他远远地看着叶之璇一圈又一圈地从他眼前绕过又消失,一切都像幻影,如此地不真实。
他感到十分苦恼,他的思绪杂乱,转来转去,不由自主地坠入深思之中——叶之璇真的会是一个爱占小便宜而游走法律边缘的人吗?
之前怀疑与不信任的感觉又浮上心头,他对自己这样的感觉也不是很舒服,很想把这样的想法甩掉,恢复到最早单纯的喜欢状态当中。然而他不能自主地胡思乱想,心头一下热、一下冷,把自己搅得好累、好累。事情的发生就像梦一样如此虚幻,但却又如此的真实,碰撞着他的脆弱的心灵。
不真实,其实是源自于不踏实吧,他无法忘记初见叶之璇动心的那一刻,以及之后相遇畅谈的欢愉。他沮丧地想,他一路呵护着的爱情,会是叶之旋算计过来的吗?她还这么年轻,手腕就这么厉害?
爱占便宜看来已不是叶之璇的第一次,当然,应该也不会是唯一的一次,甚至,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陈柏荣突然意识到了他对叶之璇已经产生了不信任感,乃至开始处处往坏处想。
这样的爱情还剩下什么?想到这儿,陈柏荣打了一个哆嗦。
叶之璇从出口出来,满脸灿笑,陈柏荣的心几乎要被融化了,一时恍惚,几乎把刚才的怀疑与负面情绪推翻。
不,他甩甩头,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即想着,叶之璇的灿笑,会不会也是一个面具而已,掀开了这层面具,叶之璇到底拥有什么样的真面目?
他面对了一个困难的处境。
这个约会还继不继续得下去?
“诶,好好玩,谢谢你陪我来。”叶之璇高兴地说,“旁边有个礼品店,我想去逛一下。”
“嗯,好啊。”陈柏荣随口答应,缓缓跟在后头。
礼品店的小物件设计得都很精致,但价位也都偏高。
他看着叶之璇挑了一对耳饰,他不能不叹服叶之璇还是有着她的艺术眼光,想像那对造型相当抢眼的镀金耳环挂在耳上,在漆黑的头发里若隐若现,将会营造出无与伦比的诱惑。他瞥了一下价钱,$15.99,不算贵。如果不是发生刚才买儿童票的事情,他或许会掏钱买给她吧?
叶之璇又转到彩色小石头区慢条斯理地挑拣石头,他干脆跑去挑几张风景明信片。
付完帐,叶之璇急着拿出那对耳环来,陈柏荣一眼见到耳环上贴的是一个有着红色Sale 字的标签,显示耳环只有$5.99。
她换了标签吗?他这一想,一股冷气爬过脊梁。而她,付帐的时候,连心虚的样子都没有。
他想起这一个月来,袭上心头的种种对叶之璇的质疑,恐怕都是真的。
他曾努力为她的不平常行为找各种理由来解释,几度来回折磨他自己。但今天换标签事件应该已摆明她不过是个虚荣又爱占小便宜,百分之百自欺欺人的人吧?这不是在走钢丝吗?陈柏荣这一想,惊出一身冷汗来。
最可悲的是叶之璇全然不知道自己正在为自己塑造这样的形象,而他最早十分着迷于她的突出形象,恐怕也是处心积虑设计出来的,而他却一再迷恋其中而失去自我。
叶之璇出色的装扮固然吸引着他,但如果她就做她自己,手边钱紧,即使恤衫加上牛仔裤他都不会嫌弃的。面对着被他看破的叶之璇,他有种被曲解、被羞辱的感觉。他愤怒地想,她可以欺骗她自己,她可以欺骗他,但他绝不能欺骗他自己。
他对她的爱恋再也无法获得心灵的安宁,他只想离开,离开叶之璇,离开虚假包装的幸福。
他转身快步走着。
“你走那么快干嘛?”叶之璇在后面追赶。“
一股怒气从他心底冲上来,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发脾气,但他按耐不住,反身过来责问她:“妳偷换了标签是不是?”
一阵晕眩,叶之璇的脸倏地失去血色,几乎晕倒在地。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偷换标签,以为都遮蔽得好好的,不会有人发现。是她太急切、也太疏忽了。和陈柏荣交往,从台湾到美国,一路顺顺当当,几度熬了过来。从法国市场出来时几乎一度露馅,她终究还是过于自信,认为即使陈柏荣有所怀疑,只要更小心隐藏不再被发现事情就过去了。凭着她的魅力,事情应该很快就会过去。但是她没想到陈柏荣对她偷换标签的反应这么大,看着他寒着的一张脸、严峻的眼神,想要挤出她充蛊惑与娇媚的笑容来化解,都困难重重。
陈柏荣站在雪地里,阳光从后头照过来,整张脸黑暗而阴沈。
爱情怎么可能以金钱来度量或是交换呢?陈柏荣孤独地杵在那儿,为他的爱情而悲伤,他再不想和自己和解。
他厉声问道:“妳还有什么我可以相信的?”
叶之璇这才意识到她的总总行为陈柏荣早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她毫无解释的余地。
她的眼泪从眼角缓缓流到嘴角。
晶莹的眼泪再也不会打动他的心了,陈柏荣淡漠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没有丝毫的怜悯或者同情。
她的心痛起来,而他转身离去时充满了鄙夷与轻蔑的眼神,将她的自尊践踏在地。
一切都结束了⋯⋯
她离开的时候,整个人都空了,像悬浮在空中的幽灵一样,找不到去路。背在身上的皮包,感觉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重得要把她拖住,再也没有办法向前行。
她被抛弃了,在举目无亲凛冽的陌生城市里。
地铁,就离她在不过几百呎的地方,对她来说却像是世界的尽头。
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到雪飘下来轻轻低语的声音。她陷在一片黑暗里,忽然看见高楼上的一盏灯亮了,像星星一般,一颗一颗都亮了。
终于回到学校的宿舍了,她感觉到身体整个麻木了,心里只剩下一点点残存的意识。
缓缓爬过楼梯,缓缓爬上床。
她想,即使此刻她消失了,恐怕也不会有人为她掉一颗眼泪。
她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说:再见了,我的爱。
然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时间就像火车在固定的行程上,沿着轨道一成不变地前进着。
在叶之璇最无助的时候,最后依然只有远嫁矽谷的晓娟伸出援手。
她没法像晓娟一样找个老美先嫁了,但听了她的建议,为了维持学生身份,申请了矽谷山麓社区大学冬季班,另外再到私人开的源代码专业训练班上课,这是在高科技蓬勃发展的矽谷最容易找到工作的变通方法。
过了一个极其清冷的感恩节之后,她带着极其简单的行李,只身来到矽谷。
她离开的时候,她觉得彷佛少了些什么,站在羽毛一般飘下来的细雪中思忖片刻,才想起来,是她的心——她忘了把她的心带走。孤零零的灵魂,感觉到无边无际的寂寞。
坐上灰狗巴士,两天十个小时的行程,她的思绪如同途中经过的几个纵横交错的交流道,在错乱中,记忆中一直找不到方向。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摇摇晃晃,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
睡睡醒醒,窗外渐渐起来的大雾,淹没了片片雪花。
她只知道她没办法再在芝加哥待下去,只能选择离开。她的最终目的是加州矽谷,但是置身在弥漫着浓雾的不知名地方,有着一种错觉,不知道灰狗巴士将要把她带至何方?也想像不出下一站的风景。她和谁都说不上话,心里充满了不安。
她就这样离开了芝加哥,走向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的未知世界。
坐了大概将近60小时,终于到达圣荷西 Diridon Station 转站中心,偌大的转站中心空空旷旷的,看起来和她想像的高科技矽谷完全不一样。
她迟疑地跨上矽谷的土地,不安的感觉席卷而来。
清晨的矽谷比想像中的冷,但很舒服。
她见到一年前先到矽谷的晓娟时,眼泪立刻决堤,像溺水的人,抓到一块浮木。
她想冲上去,紧紧的拥抱她。
可是她立在哪儿,完全没有动——眼前的晓娟,和记忆中一年前的她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勉强挤出来的笑容、僵硬的身体,疲惫的眼神,完全失去了往昔的热情。这巨大的变化,让她骇然。经过无数的陌生城镇、看过无数的陌生人,眼前这位在大学曾经与她同住四年的和善亲密室友,竟也是如此陌生,隔在两人中间的陌生感,像大海一样深。不同来处的水,一路高低起伏前行,再最靠近沙滩的时候合而为一,达到最高潮,扑向沙滩后彼此再看不到原来的样子。
原来世间的每一次相聚,都终将被毫不留情的时间拆散。留下来的,原来都是不可复制的一幕,即使曾经都以为已经定格了。
她心一凉,今后大概只能靠自己了。
“之璇,不好意思,我本来答应让妳住在我家,直到妳都安顿好,可是我先生是个老美,老美不喜欢家里忽然来个陌生人住下⋯⋯但我已帮你找到一家愿意将一个房间分租给你的小家庭,房间有点小,家具也很简单,离我住的地方也稍微远了一点。但是那家正是矽谷的中心,和那区所谓的黄金地段一般平均租金比起来,几乎只有三分之二的价钱,最主要的是还包三餐。我先生说可以让妳住我家一个晚上,我明天一早就带你去看房子。”
不答应,不就是得露宿街头了吗?
她没有选择。
没有亲人,一个几乎等于没有的旧识,只有空虚混屯的灵魂与像变形虫一般的无敌生存能力,她将在这个极度陌生的城市里一个小家庭分租的单人房,做为安身立命之处。
矽谷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不像走在熟悉的帝博大学路上,知道什么地方有热狗店,什么地方有麦当劳,什么地方有超级市场?好像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回宿舍似的。
她住的这个房子,一看就是年代久远的老房子,设计上非常注重门面,其实非常的不实用。一进大门,大大的玄关,直接面对的是一间相当大的起居室,窗户几乎从左墙开到右墙,采光非常好,可以看到明媚的阳光在树影与花间闪耀着,向左边走,是一间完全打通的空间,厨房、餐厅、家庭间全部连在一起,没有区隔。往右边走,走到底是一个共用的卫浴间,整个左边是主卧室,大到彷佛可以住一家子人。靠马路这边有两个独立的小小房间,各有一扇窗。前面的房间比较小,租给她的正是这一间。
这家急需经济来源的小家庭,供水供电供三餐。白天还好,到了晚上气温偏低,也舍不得开暖气,叶之璇总要在棉被上加上大衣才能睡得稳。早餐天天甜不死人的谷物加牛奶。她有乳糖不耐症,每次吃完早餐,一定跑去拉稀。她总这么想,拉拉肚子可以清肠胃,还可以减肥,也许慢慢慢慢肠胃习惯了,也就好了。何况谷类加牛奶,和以前永远是一片白吐司和一杯水有什么不一样呢?中午多是不知道女主人什么时候准备的不高明的三明治。即便如此,可能的话她还是会回来将三明治吃掉。晚餐稍好些, 然而一家四口再加上她,也不过三盘菜,害她每次都不敢多吃,只能多扒白饭,严重的油水不足,让她每每馋得发慌,恨不得冲到餐厅去大吃一顿。夜里她挨在小小的房间里那张狭窄的床,常常觉得十分局促,上床的时候累到极点,却总是难以入睡。好不容易属羊数到混乱要进入睡眠状态了,往事又突然在心底复活,再度清醒过来。
夜深人静,她回想的不是曾经拥有的美好时光,而是陈柏荣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
爱情,哪里能够比得上那一桌一椅,好似一直可以在那里。即使十年不碰,蒙上一层灰,��毛掸子一拭,立刻恢复原样。爱情,尤其是逝去的爱情,在麻木不仁的日子里很快就被封尘了,想去擦拭表面那层灰,反而弄得烟飞灰扬,益发看不清最初的面貌。
对于爱,她所知太少,父母的爱、兄妹之间的爱、同学彼此之间的情谊,她都感受不大出情感上的羁绊。她知道许多人都说她淡漠,正因如此,她可以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日子,不会有任何的情感上或道德上的负担。但是这次的分手,她却感觉心痛,鲜血淋漓的痛,传遍了全身,痛得她全身几乎痉挛起来,感觉像失去了全世界。
矽谷的初冬还带着秋天的尾巴,每天到山麓社区大学途径会经过一小段枫红路段,枫叶已一片一片掉落下来。唯有天空,仍是海一般的湛蓝。带着柔和仍然绚烂的阳光,透过红艳艳的叶片洒下来,形成一束一束的金光,轻轻地抹去了些许凄凉。
叶之璇每天在忙碌的日子中像陀螺不停地打转,夜阑人静,周遭一片空寂,所有的思绪就像一片片雪花被风吹得漫天飞舞,陈柏荣离开的那一幕、她孤独地坐上火车的那一幕,总是会出现在她孤寂不断轮回的日子里。
从对电脑一无所知,到整日埋首在电脑荧幕前,她完全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只能义无反顾地拼命向前。
往事经过日复一日匆忙的脚步缓缓沉淀下来,无论是欢乐或者痛苦,最后终于变成同样的颜色,淡淡的灰,即使一再回忆,也无法还原当时的情境。之后就像雾一般,慢慢地在时空中散去了,再无踪可寻。
她的日子变得寂静无声,像活在没有生命的空间。她像电影里看到的,隔着窗的一个敲着键盘的影子。
那天期末考,叶之璇中间没时间回到租处吃三明治,又不想花钱,便在回去途中拐到一个不算大的亚洲超市里。这家超市一进门摆了不少现成包装的简食,说贵也不算贵,说便宜,也并不便宜。她停伫一会儿,决定拐到最后头,一个斜角平日极少人经过的地方。旁边一排铁架上摆满各种生计面包店的吐司和少许花式面包。她看着油亮的奶酥面包,再忍不住饥渴的欲望,顺手拿了一个,用最快的速度塞进背包外层。
她才抬起头来,一个店员已经抓住她的手,大声嚷嚷:小偷!妳偷了面包,我要叫警察!
她只不过是顺手拿了一个面包罢了,但突如其来被人大声定义为“小偷”,叶之璇整个吓住了!
是的,即使只是偷一块面包也是偷啊,叶之璇羞愧得真想钻个地洞躲起来。随后“警察”两个字在脑袋里炸开来,她大惊,急急恳求店员:“我会付钱的,请不要叫警察。”
“不行,一定要叫。”
“不是不到$950就算轻罪吗?叫警察,警察也不见得会来。”她被逼急了,看到新闻都这么报导,只能硬着头皮赖皮了。
“我们这儿被偷多了,为了遏止零元购,警察愿意帮助我们小商家,一定会来的。”店员态度很硬:“我见多了,每次来偷东西的都是惯犯。今天原谅妳,妳很快就会像那些人一样成为惯犯!我就是要让妳有个窃盗的纪录!”
叶之璇一听,事情可大了!万一报纸上刊登出来,她还要不要做人?她的一辈子不就完蛋了吗?她将来怎么找事?又如何对父母交代?全美越来越多的无家可归的人,都是这样来的吗?她发急了,眼泪都要溢出来了,“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没有用的,不可信任。”
“不可信任”,她想起陈柏荣的那句话:“妳还有什么我可以相信的?”
她掩面痛哭,双膝跪了下来,头像捣蒜似的不停地磕头。
“我愿意赔十倍的钱,”她满脸泪痕将背包打开,捞出小包包。
“唉!”那人叹了一口气,“算了,这次我就相信妳,你到柜台去付帐吧。”
叶之璇惊魂甫定,走出超市,不由扪心自问,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
她似乎完全清醒了,想起陈柏荣。也许当她占到小便宜还自鸣得意的时候,陈柏荣早就一点一点发现了,最后终于给她贴上一个扭曲又丑陋的标签了。
她的心又痛起来,不是为失去的爱情,而是为失去自我的自己。
回到住处,和衣而卧,一屋子的清寂,真正的孤独。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然后她听到她自己的哭声,像潮水那样一波一波地淹没了她自己。她随着潮水上上下下,彷佛离岸越来越远了。
最后一个大浪,把她打上沙滩,潮水终于退了,她搁浅在沙滩上。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感觉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她忽然想起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上课时老师曾讲述关于阅读这部小说的边界体验,这本书里有各式各样的边界,生与死的边界、善与恶的边界、意识与无意识的边界,孩童与成人、神与人、心与物、男与女等各种边界,揭露了现代人在各自成长,跨入成年礼所经历的心灵成长经过的历练过程。
叶之璇躺在那儿,思绪来回流荡,回想起自己的成长过程。她一路只是顺着母亲为她塑造的环境走,像个被摆布的傀儡,几乎没有自由意识。扭曲的教育方式,扭曲的金钱观、扭曲的价值观和百分之百的掌控,导致她日后只要不顺心不顺意,就将过错推到母亲身上,从来都没有回过头来,用 zoom out 的方式冷眼旁观自己。现在才真正意识到她其实根本是一直活在自己塑造的情境里,一个自以为是被精神虐待的悲苦世界里。一路钻漏洞占便宜,从来没有警觉自己自始至终早就站在混沌而危險的边界,甚至走到轨道的外面。她什么时候已走上了岔道都不自觉,早与最初的人生轨道渐行渐远。
就像窝在这个憋屈的环境里时,她也是怪罪到母亲、怨恨着陈柏荣的无情、抱怨屋主的小气。现在想想,自己从小就偏爱走捷径、又犯贪,想来陈柏荣是看穿了她吧。她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丑陋啊,反倒恨起自己来了。
她怎么一直就没有明白,有钱人家有钱人家的过法��贫穷人家,也有贫穷人家的过法。为什么她就不能安于现实,清心寡欲地朝着自己的目标进行呢?而她,处心积虑算计着过日子,同样的日子,同样的脚步,周而复始,没有改变过。就像墙上的钟,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永远框在钟的里面打转转,而她的青春年华在一圈一圈的时间中已经流逝了。
她是不是一直处在善与恶、贪与戒的边界中而不自知呢?只要一不留神,真的可能摔入万丈深渊。她这辈子读的书真是不多,但是幸运地遇见一位好老师,还有热爱文学的同学们,让她真正读了不少好书。她突然想起来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镜子》,描述作者最早照镜子时,自己什么动作镜子就反应什么动作,到后来却是镜子的动作来反过来掌控他的现实行为。刚开始她读这篇小说时,看不大懂,只觉得恐怖。现在忽然懂了,她正如小说所描绘的,镜中那个带着恨意的她,才是真正的自己。原来镜中人只是反应她内在的镜像,内在的贪婪一直企图掌控、支配着她,让她演变成为一个差点越过边界,堕入万劫不复地狱里的丑陋女人。当时老师分析这篇小说时,她只当功课来学,殊不知里头蕴含着多丰富的生活的智慧啊。她最初设定好目标,也按照既定计划积极地去追寻目标,这不是好好的吗?她偏偏存心不正耍心机,到最后变成终极目标反过来掌控她的行为模式。如果她能够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也就不会一路错下去了。她能遇到这么好的老师,是很幸运的。当时若能将老师所教的砭鍼之语,当作智慧的种子,种在她苍白的、贫乏的生命里,将生活里不断地吸取与累积人生的智慧当作肥料深耕,今天怕是已开枝展叶,有着自信与风华了。而她,却只是把这个优势当作追逐世俗富贵的一个踏脚石,最后却将自己逼到墙角孤绝的境地!
叶之璇这一想,觉得她像站在断崖边,一不小心就会掉入万劫不复之境,吓得她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她还有机会吗?
现在的日子虽然有些辛苦,但绝不是最坏的,回归这个世界的卡夫卡都会说:“我接下来也必须活下去,可是我还不知道人活着的意义。”,她真的也还不清楚她的人生意义是什么,但是她或许会试着像乌鸦说的:“那就看画啊,还有听风的声音。”!
原来爱人要先爱自己,才能得到内心的自由。她不想受到永无止境的折磨与审判,她必须坦然面对自己,下决定一定要从母亲钳制、没有钱用的恐慌阴影中走出来,戒掉所有的贪念,脚踏实地坦荡过日子。
窗外下起了雨,雨水从两旁聚积,一粒粒珍珠般透亮的雨珠从屋檐滴下,落在墙边的树叶上,清脆悦耳。
听着听着,像儿时台风将逝最后的雨声,充满节奏感的旋律,带着呵护般的温柔,将她带入梦乡。
那晚,她沉沉睡了一觉,梦见了陈柏荣。
他们站在加州的黄金海岸看落日。
他拉起她的手,彼此对视,含情脉脉。
醒来后,叶之璇怅惘不已。
她想起那天,在海军码头坐旋转木马。陈柏荣说新式的旋转木马常常都会有情人座,原本只是单纯想回味坐旋转木马的儿时记忆,经他这么一说,心中泛起一股温柔的浪漫。她幻想着,如果有情人座,两人并肩而坐,木马就会载着他们一起奔赴一个完美的未来,天长地久。而最终,只有她一个人坐在旋转木马上。她想着,即使当时陈柏荣也坐上旋转木马,两人只能交错着坐着,木马周而复始地旋转,在前的那个人永远看不到对方;而在后的人也只能永远看到对方的背影。距离分明那么近,却是怎也触及不到的。
当时她坐上不停转动的旋转木马上回望陈柏荣,清晰的身影瞬间变为模糊,像一个幻影。她捕捉到的美好的图像,在转瞬间即逝。而陈柏荣站在外面,看到的她何尝不是瞬间即逝?那一刻其实他們两个已经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了。到現在她才知道爱情早在旋转之中,已经彼此错失了。
原来所有的一切,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过去了。
苦楚之后的惆怅,如雁过留声,再也缥缈难寻了。
梦,终止了。
其实何止是爱情?人生的每一个阶段何尝不是如此?过去就过去了,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一路向前奔跑。
是《大亨小传》 最末的一段話吧?“我们继续前行,像逆流而行的船只,不断地被浪潮推回到过去。”
是的,如果一直沉浸在过去,追求虚无的存在,即使奋力向前,仍然只会回到原点。
她想明白了,起身掀开窗帘,外面的雨停了。
清晨的阳光照着前院的草坪,草尖上一颗颗水珠,闪烁着阳光温暖的颜色,不远处的一棵桃树已经冒出嫩芽和小小的花苞,远方的天将出現了淡淡的彩虹。
生命是不息的,即使风吹雨打。
旋转木马,还有所有的一切,早已过去了。
记住曾经的美好就好,她告诉自己。
她的人生还很长,不该随着旋转木马绕圈圈,而是该骑着有翅膀的马,奔赴彩虹的那一端。
矽谷的春天不远了。
(文中插图皆网路图片)
~完~
原载《世界日报》2024年2月小说版
作者简介:
杨秋生,台湾高师大国文研究所毕业,曾任教于大学,现居加州硅谷,为海外华文女作协创会会员,并曾任北加州作协会长,现任美国西北笔会顾问。小说《折纸鹤的女孩》曾改编为电视电影、《致女作家的十封信》列于全国巡回文艺营书单目、《22号公车》获文苑文学奖、《梦醒情更深》获海外华文著述奖。散文《心中有爱》、《相思也好》获海外华文著述奖及首奖。论文[试论融融《茉莉花酒吧》创作技巧与魅力]获海外华文论文著述奖,译书《神的名字》,列为各大大学宗教系参考书目。并涉猎园艺、美食、国画等领域,国画曾获国内数次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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