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mgik
snowcookiefactory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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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春》番外 《最后一场雪》
*R18过年开荤飙火车,介意者注意避让
  
  瓦罐里的水加多了。王耀无意识地想着,听见沸腾的水泡将罐盖顶得咔嗒作响,甚至能听清已经溢到边缘的汤水蒸腾成连串的白沫呲呲鼓炸开,顺着瓦罐边缘流淌,被灼成透明的水烟汽。他想起床看看,但又有些不愿意离开温暖的被窝。
  
  下一秒,便是嘶嘶的吸气声——大概伊万又忘记戴上隔热手套直接去抓滚烫的罐盖。然后那连串的水泡水汽声都消失了,换做沉闷的咕咚声,汤汁在小火的煨制下安静躺在罐中缓缓翻滚。
  
  自始至终,王耀一直竖着耳朵,可始终没听见陶土碎裂的清脆响声——难不成一直抓着?他这样想着,心脏一下子抽紧了,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于是他对上伊万紫色的眼睛,站在门口正认真看着他,见他睁眼先是一愣,微微咧起嘴角:“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很累么?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王耀给了自己几秒钟注视对方,便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胳膊,温和简洁地命令到:“手指。”
  
  伊万挑挑眉毛,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右手伸过去,同时踏前一步坐在床边,另一只手扯住被王耀掀开的被角,毛毛草草地盖回去,扑腾而起的一小股风轻轻撩动王耀汗湿的头发。他有些不放心将手覆上对方的额头,却不知道传来的温度到底该放心还是忧心,只好先习惯性询问对方:“今天的药有按时吃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王耀正盯着他的手指发呆。他的三根手指被盖钮烫出浅浅的三道紫痕,拇指和中指都烫到了指肚正中,被王耀揉搓时带来一阵刺痛。倒是食指烫到了指腹侧面,那里有他薄薄的茧子,摸上去只有浅浅的疼,像蚊子叮了一样痒。
  
  王耀太关注他的指头,让他都有些脸红,连忙将目光移向一边,落在房间角落大大的行李箱上,看上去已经收整完毕,拉上了锁链竖在一旁,看得他甚至有点委屈和孤单。
  
  行李两天前就已经收拾好放在角落。起先只是一个简易小箱子,但春燕每天都抱着一大堆东西跑来,围巾帽子、毛线袜子、全新的洗漱工具、附带分类药盒的小急救箱……渐渐的小箱子根本承载不下她的忧心和不安,王耀不动声色出去买了个大行李箱换上,春燕于是松了口气般,带了更多东西过来,每天都要坐在那里捣腾上二十分钟,抓出点什么,又塞进去什么,最终将新箱子塞得鼓鼓囊囊,好不容易拉上拉链后,看上去依旧沉甸甸的。
  
  伊万有些怀念之前的小箱子:王耀每次外出会带那个,不出一个星期就会回来。
  
  而这个太大太重,只要看着,就知道他要离我很远很久……伊万想着,完全没有注意到王耀已经掀开被子坐起来。等他注意到时,王耀被被窝烘烤暖和的身体已经全然裸露他面前,就连凑近他耳朵的呼吸都带着温暖的水汽,在冬夜的温度中活像只冒着热气的包子。
  
  还没听清王耀在自己耳边说了句什么,伊万就已经跳起来,脑子里塞满担忧和气愤,还有刚才没来得及挥散的委屈与不安,满满的情绪让他脑子都快炸了。
  
  他一把抓起被子,活像一只母鸡护崽般张开臂膀扑过去,将瞪大眼睛的王耀连头到脚包起来,力度过大将两个人都扑倒在床上,陷进松软的被褥里。他紧紧将王耀和被子都搂起来,有点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恶作剧。
  
  王耀挣扎了半天才从裹成一团的被子中露出个脑袋,深深吸口气,翻翻白眼看着正盯着自己的伊万,对方撑着手臂笼罩在上面,一副责备的表情,眼里满是复杂的感情,那样的注视又让王耀心里一疼,只好哭笑不得地叹息着:“……也是个好回答……”
  
  “什么回答?”伊万歪着蓬乱的脑袋,被转移注意力。
  
  “我问你手指疼得厉害么?”王耀认真看着他。
  
  被这么一问,伊万又一次意识到指腹上断续不一的刺痛,但他很快摇摇头回答:“还好,不疼,别担心。”
  
  王耀抽出手来摸伊万的脸,那些细软的头发耷拉下来,覆在他的手背上,痒痒的,还奇妙地带上些冰凉,就好像是不会融化的冰雪覆落在皮肤上。他喃喃自语,声音也和雪花落地一样轻盈:“那做什么,应该都没问题了?”
  
  伊万张张嘴,想要询问他做什么,下一秒便被两条温暖的胳膊搂住,他还没有意识到,王耀已经凑近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皮上留下温热的吻,然后是鼻尖和嘴唇,一个个落下来,在他惊讶的呼吸中辗转。等到他反应过来腾出一只手紧紧抱住攀上来的小个子时,他听见王耀在他耳边落下一串呼吸间的浅笑,他短促的言语埋在呼吸和笑里,像是雪地里开出的花。
  
  “来吧。”
  
  伊万只有一只手撑着,轻易就被怀里的王耀掀翻在床上,他一边落下亲吻,一边灵活地爬上伊万的身体,他解开伊万的一颗衬衫扣子,开始弯身亲吻对方的锁骨,很快一只手腕被捉住了。
  
  王耀撩起头发侧脸向上看,伊万躺在散乱的被褥枕头里,认真地看着自己,和他以前闹别扭觉得委屈一样,抿着嘴不说话,眼圈却是红的,等他终于开口,软软的声调里带着觉察不到的颤抖:“小耀……别这样。”
  
  就好像很久前的夏夜里,他被从家里摔门而出的伊万拉着,一同躺在圣彼得堡新鲜的草丛里,四周肥胖的鸽子们好奇地歪着脖子打量他们,发出咕咕的声响,他的手指紧紧缠上伊万的手腕,将群星和伊万绝望愤怒的目光一同收进眼底,平静而恳求地出声叫他:【“伊万,别这样……”】
  
  就好像他们真的做错了什么似的。
  
  王耀感到少见的不满和无助,于是他没有理会伊万的阻拦,腾出另一只手上来撕扯对方的衬衫,那些薄薄的半透明白纽扣被拽得松动,四下歪倒。他终于成功将对方的衣服拽开,一路向下摸索到对方的胸骨。他向右侧轻偏,舔舐着伊万的肋骨,从骨头下传来的心跳砸得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得疼——同时自己胯间鼓涨的感觉顺着每一处毛孔向上攀升,炸得他呼吸都是烫的。
  
  他觉得身上燥热,披散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在对方身上摩挲,和冬天寒凉的空气搅在一起,他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伊万微微颤抖了一下,同时加大了钳制自己手腕的力量,很快在他手腕间留出一道红淤,伊万突然间意识到什么,慌忙松手担忧查看,张嘴像是说出了道歉的词句。
  
  王耀爬起来,伊万依旧躺在床褥之间看着他,他分不清他们之间隔着的那团水汽到底属于谁,也不想搞清楚这一切,于是甩开他的手,用强行冷静下来的声音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你把裤子解开……我去拿套……”
  
  他俯身趴在床上,棉布被面吸收进去的冷气从每一个纤维孔里渗出来,让他觉得自己趴上正在融解的湖面,似乎下一秒就会沉下去,再上不来。他摇头将所有的幻想扔出脑海,拉开床下的抽屉翻找。
  
  他先是将一管润滑剂扔上床边,在找到安全套之前,他被伊万从背后捞起来紧紧抱住了。
  
  他抱得那么用力,滚烫的体温在自己的脊椎上灼烧,王耀觉得那像一颗火种燃放了一串烟火,让自己从头顶到脚趾一阵战栗,每一个骨节里都有硝烟灰烬簌簌散开。他瘫软在伊万的怀里吐出一声近乎哭泣的呢喃,仰头躺在伊万的肩头,对方的锁骨扣合着自己的颈窝,毛茸茸的脑袋侧过来,亲吻着自己的脸颊和耳垂,轻声絮语流进自己脑海,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时,那些带着高热气息的话语便融成冰凉的眼泪,一下子涌进自己的眼眶:
  
  “小耀,我只想你好好的……我只要这个就够了……行么?”
  
  可是我要得远不止那些。
  
  他一下子愤怒起来,连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而那些烧灼的怒火和在心底压抑已久的厌烦充斥着胸口,在伊万的手掌下按耐不住的鼓动、叫嚣,令伊万将他搂得更紧,当伊万再次在耳边轻声乞求时,那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颤抖:“前天血小板又降了,我们再等等,好不好?”
  
  可是要等多久?我明天就走了,等我回来?那会是多久之后呢?
  
  如果我再也回不来了呢?
  
  他在伊万的怀里用力挣扎,像是岸边奋力一搏的鲤鱼。伊万怕伤到他,松开手掌,只轻轻用胳膊环着他。他终于在抽屉的盒子里翻到一枚安全套,很快转过来,撞进伊万担忧的眼眸。伊万依旧穿着敞开的衬衣,和裸着上身的自己对比,莫名其妙的讽刺。
  
  王耀深吸一口气,慢慢重复一遍:“你自己解裤子。”然后他低头,用牙齿咬着安全套,开始动手脱自己的睡裤,甚至没有抬头看伊万的眼睛。
  
  伊万一直盯着他的动作,从瘦削的骨头,紧抿的嘴唇,一直到他苍白的皮肤和散乱的头发,一直等到王耀全部脱光了坐在他腿间,毫不避讳的用他鼓起的下身摩擦着自己的裤子,在他的胯间渗湿了一小片布料,伊万低头看着,觉得自己的下身和心脏一样抽痛不已。
  
  他再度抬头时,王耀正抬起眼皮看着自己,抽动着鼻头咬紧牙关,倔强而挑衅地盯过来,在那之后是近乎无助的恳求。黑发的爱人依旧不放弃地挪动自己的大腿跪坐起,充血的阴茎擦过伊万皮带的搭扣,冰凉的金属剐蹭着他阴茎上膨胀开的褶皱,激得他浑身一颤,胸口向前贴上自己的肋骨。
  
  合在一起的心跳杂乱不堪,跳得他小小的身躯无助发抖。
  
  伊万一手接住他,一手伸下去拽着自己的皮带,扯开裤子,他的手背刮擦着王耀的下身,王耀于是趴在他的肩头呻吟着,胡乱咬上他的脖颈和耳朵,急促混乱的呼吸一路烧进他身体的每一根血管。他近乎可笑的向下胡乱脱掉裤子扔开,像个未曾经人事的男孩。
  
  当他终于和自己的爱人赤裸相对时,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快要镶进对方的身体里,心脏和下身一起抽疼,贴合的皮肤烧得像融化的蜡烛、热化的熔铁,烧进他们的骨髓,烧进他们的心跳,烧进他们彼此的生命里。
  
  有那么一刻,王耀觉得如果他们能就此燃烧,成为同一团火焰下泯灭的灰烬,也许会是此时这个世界上最能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事情。
  
  “小耀……”伊万再一次试探着叫他的名字,却没有说下去,他的喉结迟疑地上下滚动,那些说不出来的话语狠狠扎进王耀的神经。
  
  “躺下。”王耀干脆将安全套“噗”得吐到一边,没有给伊万足够时间接着整理语言,只是松开手臂,将对方重新推倒进棉布的海洋,像是把他埋进一场寒冬的大雪。
  
  伊万的阴茎于是暴露在眼前,潦草地挺立着,和自己不断渗出体液、涨得通红的下身相比,简直像一个笑话。
  
  王耀没说话,向下挪动着身子,带些恶意用自己涨疼的阴茎摩擦着对方的,伊万绷紧大腿,低头看着他,但他没有在意那些,终于慢慢挪动到下方,低头将嘴唇贴上伊万的腹股沟,让对方在床上一个激灵。
  
  他的嘴唇干裂,翘起的嘴皮和吐出的缓慢呼吸粘合在一起,沿着那条斜斜的沟壑一路向下刮磨,如同点燃导火索,向上烧出伊万介于呻吟和怒吼间的叹息,向下烧出和自己一样通红而滚烫的温度。
  
  于是他像个孩子般得意地咧开嘴角,裂开的嘴皮间渗出颗颗小血珠,跟随他依旧未停的亲吻一起,涂抹在伊万愈发挺立的下身上,烧沸了每条���皱中、每根血管里的血液。当他的嘴唇同时沾着自己的血液、对方渗出的津液,还有自己终究流下来的咸涩眼泪时,他发出半哭半笑的声音抬头,被伊万的大手捧住了脸颊。
  
  伊万用拇指胡乱抹掉自己的眼泪,最终停在已然湿润的唇上,不知所措地捏紧手指,指甲几乎硌疼了他的牙齿。
  
  “别哭,小耀……别哭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吐出的声音同时带着欢愉的呻吟和痛苦的颤音,带着心脏血管的高温和大脑深处的冰冷,一起沙哑却清晰地拨动着王耀的神经。王耀于是伸出手指摁着他的胸膛,重新向上挪动,骑在他胯间抬起腰,伸手拽了拽他被烫伤的手指。
  
  伊万的手被那微小的力气牵引着,一路摸索上王耀已经有些湿滑的穴口。他浑身一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觉得那三道紫色烫痕刺痛不已,可他不知道那是来自伤痕,还是王耀紧攥的手骨。指尖已经被拽着探进穴口的褶皱,渗落得粘液流下来,沾湿了自己的指缝,可他在王耀的手掌中微微打颤,觉得自己没出息到下一秒就会哭出声。
  
  王耀再次拽拽他,看着他的眼睛,他们对视僵立了几秒,王耀发出一声浅到快要听不见的冷笑,松开对他的拉扯,转而用冰凉细弱的手指扶上他的阴茎。
  
  伊万惊得快要弹起来,他向上的力度正好迎合了王耀赌气坐下的动作,只一用力,自己的顶部半截已然陷进王耀未经扩张的开口,他觉得勒得生疼,干涩而扭曲的疼痛淹没了那小小的快意,同时听见王耀再忍不住的一声痛呼,贴紧自己胯侧的小腿传来绷紧的僵硬,王耀倒吸冷气的声音如刺耳的尖哨,如钝口的刀尖,扎断他所有神经。他反射性伸手一把托住王耀冻得冰凉的臀部,手指用力抠进对方的皮肤。
  
  “你会出血,小耀……”刚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没用到已经带了点扭曲的哭腔,“……求你……会感染……先让我看看……”
  
  他帮着疼得颤抖的王耀离开自己身体,抽出时每一根血管的敏感波动都被自己咬进牙齿里绷住了。他惊惶起身查看,与此同时换做王耀躺倒在床上,哆哆嗦嗦倒抽着冷气,再断断续续吐出来,缓了一会儿才四肢无力地瘫散开。
  
  探进的手指沾满了浑浊的粘液和薄汗,唯独没有血迹,让伊万终于松了口气,陷落在柔软布料里的王耀依旧浑身哆嗦,不知是冷是疼,嘴唇惨白呼吸混乱,盯着他不放,因为贫血苍白的身体和被子融在一起,那上面的各种青紫瘀斑看得他委屈又心疼,看得他所有理智溃不成军。
  
  为什么会生病?是我的错么?我要怎么做才够?
  
  为什么就是不好?我明明努力照顾你了不是吗?明明你都说我照顾的挺好了不是吗?
  
  所以,为什么每次我回来,你依旧躺在那里,难受又疲惫,皮肤苍白又无力,目光恐惧又平静,每一句话每一个声音落进我的脑海里都是绝望?
  
  “小耀,我爱你。”
  
  他弯身轻轻亲吻王耀的嘴唇,怕压疼对方嘴里的大块溃疡,手则向下一路滑落,抓起一直躺在床边的润滑剂,胡乱旋开盖子挤压着。沾了满手冰凉后,他重新摸索上王耀粘腻的穴口,探进去一根手指,缓缓按动着四周。王耀在他探进手指的同时微微张开嘴,吐出发颤而不满足的呼吸,缠住自己即将抬起离开的亲吻,将舌尖探上他的牙齿,慢慢舔舐,等待它们打开一道缝隙。
  
  他们的舌尖也终究交错到一起,他迟疑而小心,王耀却粗鲁大胆,于是溃烂的伤口开始渗血,疼得王耀嘶嘶吸气,连那个吻都沾上了腥咸的味道。伊万想抬头,立刻被王耀更大力地深吻阻止,和他交换彼此的吐息和血液。
  
  伊万耐心作着扩张,缓缓挤压进更多如同奶油般松软的润滑剂,将手指一根根插进去,缓慢而有节奏地旋转按动开口处和里面的褶皱,像是按动琴键。最终那些融化的液体变得带有体温,流出来在大腿间湿了一片,沾了他满手都是。
  
  他好一阵才慢慢松开和王耀之间近乎单方面吸吮的亲吻,拉开一小段距离后,看见对方温和会笑的眼睛。那让伊万觉得久违的温暖,再度喃喃自语:
  
  “我爱你。”
  
  我那么爱你。
  
  王耀张嘴想回应什么——在那之前被一个小小的喷嚏打住了。伊万这才感受到对方全身的清凉,忙伸手去拽被子。
  
  王耀用冰冷的手背挡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喘息:“你要是敢只给我盖上被子,我就抱着你一起从窗户那跳出去……等明早我们两具浑身赤裸的尸体被发现登上各大新闻头条后,我就是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伊万笑着继续拽被子,王耀胡乱帮他抓扯着,一把抓上刚丢到一边的那枚安全套,便用手指夹起来,用牙齿咬开。手指粘上安全套的润滑油后,王耀将它缓缓展开,在伊万抖开被子的同时套上他的阴茎,指尖不安分地按压着伊万下体快要充炸的血管。
  
  落下来的被褥像瑞雪披上他们两人身体,将伊万按耐不住的叹息笼罩进一片黑暗。他架起王耀也快要融化的大腿,王耀胡乱用膝窝夹着他的手臂,喘息声和粘液混在一起,蒸腾出一点粘腻的温度,让每一点小小的声音都变得挑逗不已。
  
  他熟练地探上还在向外渗出润滑液的入口,试探地伸进一点,便和对方一起发出一半满足一半不耐的呻吟,于是所有的思考和不安被抽离,像是一群夜风中被惊飞枝头的鸟雀,他们身处空无一物的阴影,除了彼此聒噪的心跳、滚烫的血液、交缠的肢体,再无可以攀住的细梢。
  
  “万尼亚。”王耀将他短促的名字编织进一声长长的呼气,带着复杂却也单纯的情感,带动着他再也按捺不住向对方身体内部撞去,彼此在更深处摩擦交合冲击。液体和胶体润合的古怪声响一同混合,搅起粘稠的水声,像是细密的泡沫在他们体内层层炸开,随着反复的抽插一点点烧疼他们的血管。
  
  王耀身体被撞得上下晃动,每一次的撞击都让他痛苦却也快乐,每当伊万撞上来,他都觉得自己的脊椎和髋骨快要折断撞碎,表皮下的血管都被撞裂,泛起青肿,可他脑海深处和皮肤每一个毛孔却几乎是在雀跃尖叫。他绷紧脚背无助地想要扣上伊万的背,被温暖滑润的汗水打败,滑下来被对方有力的手臂支撑着,一起在黑暗中无力地晃动,每次抽插时大幅的晃动让他的脚趾和被面纤维摩擦,叠加上更多的电麻和酥痒,还有火烧般的燎疼,让他忍不住吞咽着,发出浓重的深喘,在被褥里无限放大,几乎都有了回音。
  
  最后几次他终于不管不顾地叫出声来,叫声伴着笑意舒展开,攀爬进这个狭小黑暗空间的每一处角落缝隙,像花车游行的狂欢高潮,像树皮割裂的青涩汁液,像春暖花开时节冰川的融裂坍没,像梅雨季后酣畅淋漓的惊雷炸响,交错回响塞进伊万每一个细胞,照亮他眼前脑中所有灰暗,他恍惚觉得眼前闪烁着细密的碎萤,似烟火尽头炸开的星花,似灼热太阳烧化的光尘,于是和王耀一道喊出声来。
  
  王耀最后仰起脑袋,张嘴却只有沙哑断续的点点尖叫被挤压出来,代替他声音的是那些白浊的精液,被喷上伊万的胸膛和腹部,又滑落填埋他们交合的缝隙,伊万鼓涨的体液随之喷射灌满王耀体内那层薄薄的橡胶,涨在他身体里,让他浅浅地呻吟叹息,满足而不甘。
  
  伊万趴在王耀身上缓缓呼吸,长长的空气流动声搅动小小空间内腥檀的气味,他们的胸膛再度贴紧,汗水都被烧灼蒸发,心跳好似在每一处骨节上敲开了柔嫩细芽,让他们都浑身瘫软了很长时间。直到伊万伸出汗涔涔的手臂扯开被子,他们才终于一同呼吸到寒凉清新的空气。
  
  王耀在伊万终于撑起来抽离自己身体时,微微扭动颤抖着,慢慢吐出体内近乎火热的温度,自言自语着什么短促的问题,伊万将黏滑湿软的安全套摘下来扔到床下,回身躺倒在王耀身侧,搂上对方又增添上淤青的肩头,八爪鱼般缠绕上去不想分开,抱了一会儿才听清对方的问题:“下雪了么?”
  
  他仰头顺着王耀的目光朝上看,从百叶窗倾斜的缝隙中看到窗外飘落的雪花,细弱轻巧,好像来不及落到地上就会融化。伊万沉沉“嗯”了一声,在王耀认真看着雪花的目光中,亲吻他汗湿的头发和侧脸,再次喃喃自语他的名字和“我爱你”。
  
  就连伊万自己都觉得实在说了太多遍,可是依旧不够,王耀似乎也是这样想,轻笑着张嘴,颤抖而认真地追问:“是么……有多爱?”
  
  伊万听出他问句中藏带的细弱呻吟和颤音,脑中一片空白,刚才温热的汗水似乎都变成了冷汗,快将他冻成冰块。他弹起来一把拽开被子,扇起的冷风冻得王耀连打几个哆嗦,激了一身鸡皮疙瘩,反射性想要蜷缩成一团取暖,但被伊万强硬地扳开转过来。
  
  “你这……”好好的告白气氛被破坏,还差点要冻感冒,而且被拽开自己此时最需要的被子,王耀气得差点飙脏话,在看到伊万探手在他腿间小心翼翼查探时愣住了,反应过来连忙安慰着,“没出血没出血,你想多了,不是……”
  
  然后他看着伊万愣愣盯着自己腿间疑惑懵逼的目光,停住解释的话语,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觉得好笑又好气,忍不住捂住眼睛眼不见为净,抬脚想踹他又舍不得:“你这被子掀得……总之你留给我自己解决好不……给我盖上看什么看!”
  
  伊万看着他再度挺立起来的阴茎,虽然没有之前那样充血严重,可到底是有些抬头了。有点混乱地寻找自己刚才的记忆后:“你刚才……不是……”射过了么?
  
  他的疑问被王耀摁断在手臂的掐痕里,连忙识时务换了个问题:“怎……怎么又?”
  
  “……亲爱的,你再这么不会说话,我可要泄了……”王耀半是无奈半是难受地叹气,“给我盖上……”
  
  “可是……什么时候……”伊万局促的疑问依旧萦绕在他耳边,王耀觉得自己脸快要烧得比身体另一处还要烫,忍不住在心里暗骂没眼色:这特么还要什么解释,就算让你知道是你抽出去的时候,对我解决问题又有什么帮助?!
  
  尴尬和紧张的情绪间,外界声音好像放大数倍,王耀看不见,只觉得连对方的呼吸也跟着一同急促火热起来,自己酸疼的骨头和涨疼的皮肤开始退缩,忍不住有点胆怯地提醒对方:“……真的,我自己解决……两次我就真的要进急救室了……”
  
  于是刚才还灌满自己脑海的所有声音都被生生掐断,屏在伊万的呼吸里再出不去,王耀猛然间觉得自己说错了,明明从始至终是自己任性妄为。他张嘴想要纠正,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委屈无力,酸胀的眼眶在他的手掌下温热湿润,他扣紧所有手指,叠加上另一只手微弱的力气,也依旧无力抵挡湿润的水汽灌进他的每一条指缝里。他侧身转回窗户,只想自己蜷缩到哪个角落去。
  
  我要心疼你,还是关心我自己呢,万尼亚?你那样小心翼翼,快要将我的所有防线全数击溃。
  
  我已经那么绝望,可是看着你的眼睛,听着你的声音,就觉得有更多绝望压得我喘不过气。
  
  他被重新轻铺下来的被子包裹起来,但伊万没有离开,跟着他一同躺下来,重新在背后将他搂紧,任由他捂着眼睛无声哭泣,只像刚才一样浅浅亲吻他的鬓角。呼吸吹在自己的掌根,柔柔的痒痒的。
  
  他一边亲吻,一边一手绕过自己脖底将人环起来,手指搭在他胸前,指尖带点温柔的恶意绕着他的乳晕画圈,王耀一边轻颤一边抿紧下唇,觉得各种混乱的情绪不仅充斥着他的大脑,同时冲向了下体。
  
  在王耀快要涨疼之前,伊万另一只手探下去摸索到他硬起来的下身,放进自己手心慢慢揉搓摩挲着,残留的液体在他的指间辗转,让王耀慢慢呼出带着哭腔的热气,然后是断断续续带着咸涩水汽的轻笑。他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掌,哭得通红的眼珠转瞥向正闭眼亲吻自己的伊万,感觉自己绷紧的腿根正中,正在伊万的手掌下烧得难受。
  
  “……”伊万在他耳边诉说着什么,声音太轻,他努力捕捉那些漂浮的陌生词语,弹跳的音节伴随喉咙和嘴唇一起轻振搔动着他的耳廓,可所有混乱的思维合着逐渐攀升的温度集中到下面,听见的言语像是隐没进浓雾。于是他用自己破碎细弱的的声音喃喃询问着“什么”,也不知道伊万能不能听见。
  
  但伊万很快回答了自己,带着笑意和叹息:“你问我有多爱你……小耀……我在回答你……”
  
  他炸散的思维探进对方的脑海,意识到那些模糊陌生的词句有着熟悉古旧的记忆,于是在肆意地喘息间流淌出狡猾的笑意:“哈……又改超现实了啊……”
  
  “对。”伊万笑着在他耳中灌入更多的词语,振动的声腔一下一下撞进他心底,撞进他体内。他觉得自己要在伊万的掌心烧成一团火,却又在他的声音里融成一滩水,那两者一同落进伊万怀里,于是他腾升成银色的水汽,漂浮在雪白的云层间,任由伊万手掌的律动混合着言语的奏鸣,将他的意识带入缥缈的诗梦,甚至伊万还没有说完,便已然将自己揉散成他滚烫怀间白亮的烟云。
  
     我们两个,我们彼此相爱
     刚刚度过沐浴阳光的一天
     我们亲吻属于自己的太阳
     整个生命于我们清晰可见
      
     夜晚降临我们抽离阴霾
     用共流的血液擦亮黄金
     我们一同身处珍宝中心
     它光耀的清辉经夜未眠
      
     暮霭将它的光荧
     抛进黯淡的草木
     你则将温煦的肉体
     嵌入我致命的欲念
      
     你遮盖你重焕光彩
     你入睡你复又醒转
     辗念忠贞的季节间
      
     你建起自己的房屋
     心也随之愈发成熟
     似席软床也似浆果
      
     你的身躯隐匿其中
     你的梦境延续其间……①
      
  他被裹挟涣散在云雾中落不回来,肌肉的酸疼和骨骼的酥软加在一起,让他昏昏沉沉闭上眼睛,恍惚间知道伊万用被子帮自己擦了擦,将弄得一团糟的被褥全部踢到床下,又抓过旁边两件羽绒服将他缠成暖和却笨拙的粽子,胡乱穿上裤子匆匆留下一句“我去放热水”便跑出房间。
  
  他不知道伊万离开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很快沉睡过去,梦里有交叠的四季和迷乱的时节,他在里面看到熟悉和陌生的人影们,像万花筒一般转开,落进脑海深处,就和白昼的气泡一般流光溢彩,他认出他最亲密依赖的家人和来来往往伸过援手的朋友,但也有模糊的背影看不真切。他拼命在光彩间辨识思索着,却一无所获,那让自己觉得疑惑。那里有人温柔懂事和煦欣然,有人骄傲孤单渐行渐远,有人意气任性光华灿烂,更多人只是一瞬看不真切。
  
  他被抱起来,耷拉的脑袋抵上伊万湿漉漉的胸膛,于是梦境中的一切消散,了无踪痕,伊万将他稳稳环住,低头和他的额头相抵,一路将他抱进浴室。浴缸满溢出来的温热的水汽将一切蒙上带着温度的薄纱,他得以舒服地睁开眼睛,看清正在帮他解开两件厚实羽绒的伊万。
  
  王耀觉得自己好像一颗橘子被剥皮,忍不住笑出声,刚一解放便伸出手臂缠上对方的脖子,不顾自己已经被扒光了“果皮”全身光裸,凑过去啄伊万的鼻尖和嘴唇,一边轻点一边发出“嗤嗤”的笑声,伊万好笑的歪着脑袋看他,眼睛仿佛在询问。
  
  王耀耸耸肩,收紧胳膊轻咬他的耳垂:“我亲爱的万尼亚——这是温存岁月之庐,又是良宵亲吻之��。”②
  
  伊万吹散他的刘海作为回应。
  
  他被小心放进热水,伊万一手撑着他的上身帮他靠在池壁上,一手环住他的一只脚踝,王耀正准备抽回自己的小腿一起舒服地陷进热水,便被伊万拽回来。他用拇指指腹轻点王耀的脚趾尖,让王耀看清楚自己指头上的血迹,担忧而责备地看着他:“别沾水,在出血。”说着探手去抓洗脸台上放着的一盒明胶海绵,按压上他的伤口。
  
  王耀仔细回忆了一下,觉得大概是刚才在被子里折腾时蹭破了皮,过了这么些时间,那个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伤口依旧往外渗着新鲜的血点,洇开一小片血迹,伊万蹲在浴缸角,认真按压着海绵没松手,好像握着什么重大按钮似的。
  
  王耀叹了口气,连脑袋一起埋进热水,觉得只有那样才能平静。
  
  下一秒便被伊万的大手拽出来。
  
  他抢在伊万说话之前抱住对方的腰际,将闷闷地脸埋进去闷闷,用余光瞥见落进浴缸的脚趾,在水中拉出一缕淡淡长长的血丝。王耀分不清委屈和任性哪个更多一些——无论哪一种情感于他而言都并不熟悉:“别说话,伊万……我一听见你担心的声音,就觉得自己太没用太麻烦了……觉得要是我不在,就好很多……”
  
  伊万没说话,将一条干净毛巾盖上他的头顶后,轻轻握着他的手臂没有说话。
  
  “你可以多做点肉,不用总陪我喝汤,我吐也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好……我流鼻血的时候喘不上气,但我不想你也跟着不敢吸气;我不累,但是总想睡觉,可我头晕,胃疼,根本睡不着;药我设了提醒,每天都在按时吃,之前也去输了血小板,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它还是停不下来老在降;上次输白后我已经很小心,我真的不清楚为什么那么容易感染;身上那些新出现的淤青是怎么来的我不知道,嘴里的溃疡也总是不好,可是我想要你像以前一样用力抱我,使劲吻我;而且今天……我疼得要命,所以不敢再来……我疼得要命,伊万……”
  
  他觉得刚才的那些难受的抽痛全部回到身上,疼得他眼泪又一次回到干涩的眼底,喊出的字句带着浓重的哭音和咸涩的腥气。伊万在他的手臂下微微一僵,仍旧轻轻握着他没有说话,于是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往下砸进水里:“我疼得要命……可是……也开心的要命,万尼亚……高兴得要死……还有……”
  
  伊万蹲下来搂他,把王耀越发瘦削的骨骼笼在手心,将他无助的哭声连同身上的伤痕一同嵌进自己的体温里,很快,他听见小耀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在自己耳边号啕大哭:“还有,疼不疼,万尼亚……手指疼不疼……疼不疼……到底疼不疼啊……”
  
  他大声哭诉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几乎像是老电影里被抛弃的孩子被父母欺骗,一直喊得伊万眼泪跟他一起掉下来。
  
  于是他伊万松开那个松松垮垮的拥抱,用力抓住王耀的肩膀,狠狠扑上去吻他,将他搂得紧紧得一同栽进浴缸,溅起巨大的水花流了一地。他们在水里喘不上来气地亲吻啃噬,就好像要把彼此的呼吸、脉搏、乃至沸腾的血液,一同掐灭在逐渐温凉的清水里。
  
  
  
  “你可以想着我的声音,但不听见我的声音……”等到王耀终于哭够,睁着哭肿的眼睛同意认真洗澡,伊万放了更多的热水,在他身后抱着他,一同浸泡在热水里,修长的手指帮他仔细清理,王耀慵懒地躺进他的臂弯,模模糊糊问他:“嗯?”
  
  “如果你觉得看到我,难受又伤心的话……我们不用打电话,也不用视频,”伊万在他身后认真提议着,“嗯……我要是想听你的声音,可以听你和燕子打电话,或者让燕子转达……”
  
  “你那么多废话能忍得住?”王耀眯着眼睛看他,“布拉金斯基先生,我得提醒你,愿意听你说话的朋友不多。”
  
  “没问题,可以打字,”伊万得意地用自己下巴抠他肩骨,王耀痒得轻笑起来,“你有空了记得回几条……但你得记着我的声音。”
  
  “为什么要记着啊,我想进了登机口就忘掉。”王耀坏心地逗他,换来布拉金斯基在他脖子上留下的警告牙印。
  
  “得记着,而且记清楚,如果想听我的声音,只有好好回来才可以。”他在王耀的后颈侧吸出一个清浅的红印,试着用手将王耀的头发梳成马尾,满意地发现可以清楚看见那一小片粉红。
  
  王耀没理会他孩子气的举动,仰脸看着浴室细长的通气窗,蒸汽减弱了不少,他清楚看见外面开始变大的雪花,簌簌飘落,被寒风吹得打转。他坐在截然不同的温度里喃喃自语:“雪下大了……”
  
  “对,”伊万搂住他,在水里轻轻抚摸他,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诉说,声音合着水波蒸汽一起漂浮,合着窗外的雪花一起打转,像在念一场掩埋梦境边界的秘密,“我是你路上的最后一个过客,最后的春天最后一场雪,最后一场求生的战斗以免永决……看,我们从未如此低下却也高洁。”③
  
  王耀在他的诗句里笑出声:“嗯……我为你参加这场决斗……等雪停了……再等春天过了……到那时候我就结束战斗,回来听你的声音。”
  
  “要赢了回来。”
  
  “好。”
  
  窗外的雪花在地上还只铺了近乎透明的一层,但是等到明早出发去机场时,它们将会有雪白的一层,会在人脚下发出轻快的声响,会延伸至长长的道路上。
  
  距离来年春天的到来,还有好几场那样的雪。
  
  距离来年春天的结束,还有好几个过客未曾谋面。
  
——————————fin——————————
 
  ①保尔•艾吕雅的《书画题》其一。艾吕雅的情诗应该挺出名,反正我知道好多人知道他那首“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嗯伊万用的是法语,所以震得慌嘛(突然觉得文艺车厢也好污)……但我讨厌中外文混杂的写法,所以就没把伊万的话直接写出来。原文如下:
  Nous étions deux et nous venions de vivre     
  Une journée d'amour ensoleillée     
  Notre soleil nous l'embrassions ensemble。
  La vie entière nous était visible。
  
  Quand la nuit vint nous restâmes sans ombre。
  À polir l'or de notre sang commun。
  Nous étions deux au cœur du seul trésor。
  Dont la lumière ne s'endort jamais.
  
  Le brouillard mêle sa lumière
  À la verdure des ténèbres
  Toi tu mêles ta chair tiède
  À mes désirs acharnés.
  
  Tu te couvres tu t'éclaires
  Tu t'endors et tu t'éveilles
  Au long des saisons fidèles
  
  Tu bâtis une maison
  Et ton cœur la mûrit
  Comme un lit comme un fruit
  
  Et ton corps s'y réfugie
  Et tes rêves s'y prolongent……
  然而我并不懂法语,照着英文版翻的,厚颜无耻表示翻错翻难听也请海涵。
      
  ②耀哥这句是接上首,伊万没念完的后两句,这两句就不班门弄斧自翻了,借用李玉民先生的翻译,因为他老人家这两句翻得太好,比原文还让人浮想联翩【C'est la maison des jours tenders,Et des baisers dans la nuit.】……
  
  ③依旧是艾吕雅,同样借李玉民先生的翻译【Je suis le dernier sur ta route,Le dernier printemps la dernière neige,Le dernier combat pour ne pas mour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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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cookiefactory · 8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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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梦境(完结章备档)
  “这里的话依旧没有重力,我们得上去。”亚瑟公事公办的口吻很不合时宜的破坏了一派浪漫气氛,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扼腕叹息了一下。
  
  王耀正伸手触碰几株交缠生长的玫瑰藤蔓,枝茎上棕色尖细的小刺滑过他的茧子,围绕着叶子与花苞成圈散开,呈现出警觉的护卫姿态,在深海咸涩的暖流中搅开细弱的漩涡。他于是像没听到亚瑟的警告似的笑了起来:“太真实了……我们确实还处在第二层梦境么?”
  
  “老师教了你那么多种感觉悖论,却没有教你怎么分辨现实和梦境层次么?”亚瑟一脸不赞同的表情盯着他。
  
  忍俊不禁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说教:“我是在夸奖你,大少爷,要学会分辨别人委婉的表扬。”王耀挑起眼角环视一圈周围的景象,最终落在一时怔愣的亚瑟身上,“你伪造的梦中梦实在是无可挑剔,展开的毫无预兆,不借助PASIV伪装成坠入下一层梦境的错觉,连物理法则都有区别于刚才,完全符合燕子对此的所有苛刻要求。在你之前,我从没看到第二个人完成她这变态的作业……”
  
  亚瑟敏感地捕捉到自己不太喜欢的字眼:“第二个?”
  
  “……对,第二个。虽然第一个做到的学生她不会再承认就是了。”王耀像是回忆起什么皱皱眉,亚瑟于是将剩下所有问题咽回肚子里,王耀瞥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咧嘴恢复之前的笑容,“不用这么不服气,你是第二个做到的,但我保证你是最优秀的。”
  
  不,其实我在意的只是第一个做到的人该不会是布拉金斯基……只要不是他,前面有十个我也无所谓了。亚瑟一边默默在心中腹诽着,一边上前站在王耀身边,抬起手表开始计算时间。
  
  “如果他们两个出去后就开始互殴,根本就忘记了我们还在这层梦境怎么办?”王耀比他更快的换算出时间紧迫,不无担心的问道。
  
  尽管亚瑟很想理直气壮地斥责他想太多,但内心有个声音非常悲哀的告诉他这种事情简直再正常不过。他斟酌许久后,不确定的安慰道:“弗朗西斯也在上一层梦境……”
  
  很快被王耀鄙夷的目光以及目光中暗藏的“你居然相信弗朗可以拦住那两只疯狗”信息打败了,亚瑟长叹一口气,半是抱怨半是担忧的开口:“所以我已经疯狂阻拦你打镇定剂的行为了,然而并没有人认真对待我的意见,从一开始我就说过……”
  
  “对了这怎么出去?”王耀心虚地打断他的指责,因为太过惭愧,一个紧张过度揪断了手下正在打苞的藤蔓。
  
  亚瑟覆手过去,被折断的藤蔓断裂处抽出新芽,和正从四面八方攀爬而来的枝叶纠缠在一起,编织成粗壮的树干向上生长。
  
  “……我们是不是要顺着这个往上爬,找到生金蛋的母鸡跑下来,再砍掉树干摔死追击的巨人什么的?”王耀闲得无聊,很是煞风景的插话进来。
  
  正在努力工作的亚瑟抛来白眼:“不,你每砍一下抽出斧头,它就会重新长好。”
  
  “……你真的明白你刚才那个故事里,把自己比作嫦娥了吧?当然如果你喜欢这个分配与也不是不可以,这种孤傲冷清的角色和你很配,说真的你要不要试试演绎这样的角色,作为伪装训练也不错……”
  
  亚瑟无言以对,满腔邪火化作工作的动力,纠缠的枝干以近乎轰轰烈烈的气势绽开密密麻麻的玫瑰、风信子、金鱼草,像是在深海里炸开的烟花,脚下铺开一层细碎的花蕊如未熄的火星,在暗流之中闪闪发亮。等到耳边隐隐传来信号的音乐,他一言不发地拽过身旁满脸梦幻般表情的王耀,他还在喋喋不休怂恿自己来一身飘逸纱衣舞一曲飞天。
  
  “走了,”亚瑟无奈而庆幸的打断他,“该带你回去。”
  
  王耀撇过眼笑了:“好。”
  
  他们在灌满乐音的洋流中被骤然蹿升的枝叶与重重叠叠的花瓣裹挟,枝桠与细芽向着明亮的水面之上生长。四下逃窜的鱼群留下惊惶的细碎气泡,被成串织进葳蕤的草叶。枝条冲出水面的那一刻,水流被无数叶片切割成碎裂的雨滴,披上还在向上生长的植株,淅淅沥沥在海面之上洒落成片碎虹。
  
  乐声高扬起来,枝条和花朵瞬间凋零,倾泻而出的水流被橙黄宁静的夕阳余晖取代,在他们身上涂抹出温柔的光斑,亚瑟反射性伸手去抓住王耀,被对方先一步拽住手腕,扯下枯败的藤条枝蔓摇摇欲坠的高台。
  
  他感到自己失去平衡,就此坠向深海,潋滟的水光在他眼前铺开璨金与海蓝交融的流光溢彩,干裂的花瓣与落叶被海风撕开,散发出泥土的朴实香气。最后一束夕阳融化在他怀里,明亮而闪耀。亚瑟收紧胳膊,在加速之中拥住他曾经遗失的星光与温暖。
  
  亚瑟耳边有了落水的声响,水花溅起的清凉也打湿了他的头发。他有些不安地睁开眼睛,王耀正在硕大的浴池里扑腾,好不容易抓到缸沿,湿淋淋撑起来抱怨着:“弗朗西斯你就不能放热水么?”
  
  包办后勤却没得到感谢的弗朗西斯没好气的将浴巾砸过去,特价浴巾上还印着造型扭曲一点也不可爱的小鸭子。王耀用这些鸭子把自己裹成外形诡异的粽子,哆哆嗦嗦的从水中往外爬,一眼看见伊万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手机思考什么,阿尔弗雷德正拿自己的大脸使劲往前凑,一脸欠抽的炫耀表情:
  
  “密码呢密码呢?”
  
  伊万抬起眼帘,用很是鄙夷的目光扫了一把他的呆毛,依旧没能打消对方的嚣张气焰。就连一向恨不得布拉金斯基消失的亚瑟都忍不住插话过来:“阿尔弗雷德,闭嘴。”
  
  金发KY摆出委屈的神情想要反驳,被不耐烦的王耀打断了:“本来也就没想盗你的密码,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几个人一脸茫然的看向他,王耀正拎起浴巾还没完全湿透的一角擦头发,坦然的说着:“我们可是为了亚瑟的心理治疗进去的,你看你哥现在生龙活虎的,还不赶紧谢谢我。”
  
  伊万•布拉金斯基放弃竞争的机会,宁愿输给阿尔弗雷德也要配合你给我做心理治疗这种事情谁会信啊!亚瑟在心里疯狂地吐槽着。
  
  “你们���太不相信同伴了,俗话说同伴第一,竞争第二嘛!”王耀一脸说教的表情转向伊万,寻求支持,“对吧万尼亚~”
  
  还在冷漠看手机的伊万沉默了一下,颇有些不情愿的从目光里挤出一丝友好,用含糊的声音附和了一句:“嗯,同伴比较重要……”
  
  这话简直像个石膏炸弹,让阿尔亚瑟和弗朗西斯僵立原地,石化的血液快让他们三个直奔脑梗。
  
  卧槽这绝对有阴谋!亚瑟赶紧转动焐热了的脑神经飞速思考着,手指开始探进衣兜摸索着自己的图腾。还没等反应过来,布拉金斯基惯常的讽刺声音懒洋洋响起来:“……这你也信。”
  
  亚瑟隐隐想起王耀不管夸人还是骂人,总爱摆出去甩别人一脸的那句话: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王耀甩掉鸭子浴巾兴致勃勃凑到伊万身边,欣喜而好笑地问着:“拍到了吗,能算出来么?”伊万点点头,把手机递给他,王耀嘻嘻哈哈用手指点着看了好几遍,然后后将屏幕转过来。回放在所有人眼前的是一段短小的视频,视频内容也十分简单,就是阿尔弗雷德刚刚凑过去傻乎乎的大脸,从得意到怔愣,茫然地眨眨眼后,瞳孔飞速颤动了几下。
  
  伊万冷笑着打量阿尔弗雷德发青的脸色,伸出手指去抓他的眼镜,被对方一侧头躲过了,于是不屑的冷哼:“你现在换密码有个屁用。”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抽出钢笔,起身走到桌上的纸条前刷刷写下四个数字,扔到阿尔弗雷德不久前写出的密码条旁。
  
  作为裁判的弗朗西斯对照后点点头,有些疑惑的看着王耀,他像个大爷一样翘着腿抱着头仰坐在椅子上,一脸调戏小弟的表情冲阿尔弗雷德眨眨眼:
  
  “我们决定竞争方法后,你二话不说就写了一组密码对吧?相比你,伊万还思考了一阵后才写了四个数字。他写完就跟我说,凭你幼稚的思考回路,想都不想就决定,那肯定是一大清早就决定的数,99%是你今天的开机密码。”
  
  亚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刚刚阿尔弗雷德颤动的瞳孔,大概就是正在虚拟界面里输密码开机了。他看向阿尔弗雷德一向引以为傲的高科技眼镜,镜片的后面,阿尔弗雷德的蓝眼睛隐隐有些委屈:他一向自诩信息安全是生命线,密码每天都要随机换。
  
  “问题是你警惕性还是蛮高的,不会当着我们的面输入密码,我们也不可能全天守着你的脸拍摄部大电影出来还不被你发现意图。”王耀��敲自己的眼角,笑了,“所以得逼着你当着我们面,在规定时间里开机——想决定你开机也简单,你的图腾代码保存在里面,要运行图腾检查梦境的话,就得先开机。”
  
  因此刚从强烈梦境出来的阿尔弗雷德,遇到极不符合常理的事,就习惯性去运行了自己的图腾检查是否还被困在梦境里。
  
  这个真的是太作死,亚瑟心想。阿尔弗雷德的图腾符合他一贯叫嚣科技帝的形象,是他们几个人中最复杂也是最安全的,号称不可能被仿造,只是被他亲自植入自己眼镜终端的一段代码,只有在现实中运行才能得出唯一正确的结果,越深层,越错误。相比之下,弗朗西斯的尾戒这种坚持浪漫古董风的图腾简直就是渣渣。
  
  结果还就毁在他的高科技上。
  
  “你哥哥可是筑梦师啊,你没有想到么?”王耀对着鼓起包子脸的阿尔弗雷德无奈安慰着,“伊万是尤其不会跟有筑梦师搭档的人在深层梦境里较量的,他吃过亏。能在外部解决的问题就绝不带进梦境里,能在浅层意识里完结的计划就绝不等到深层梦境。我还以为你挺了解他的风格呢。”
  
  “你反水,耀……”阿尔弗雷德不满地抱怨,“你居然配合他演戏,有负HERO的信任……”
  
  “就那几句台词,他又不是蠢到不会背,我就算不配合他也可以演独角戏,”王耀仿佛顺毛一般抚摸阿尔弗雷德的金脑袋,被看着扎眼的亚瑟拉开了,“只是伊万说如果非逼他讲这种台词,事后他会不择手段清除我们的记忆……你看我也是为了你们的潜意识安全考虑……”
  
  伊万没那个兴趣安慰自己的手下败将,转头询问弗朗西斯:“任务时间?”
  
  “梦境时间的话肯定你时间短啦,拿到密码的时间就肯定是阿尔弗……”根本不想替这两个疯子做决断的弗朗西斯一脸心累,忍住揪自己的头发的欲望。
  
  “不公平!我也可以提早离开梦境的,我已经知道了密码所在地,他耍赖在第二层梦境里拖住我!”
  
  “不好意思,我正忙着在二层梦境里动用私刑折磨你,没有办法快速结束啊……”
  
  “卧槽你居然承认你那是私刑了?!听到了没有!这特么绝对犯规啊、犯规!”
  
  “你也没有让我进入你的梦境,可我还是拿到了密码。”
  
  “我求你不准进了么?!啊?啊?!王耀!”气急败坏的阿尔弗雷德揪住刚刚“背叛”自己的王耀来评理。
  
  本以为打平后,应该能做下来好好谈谈合作事宜、冰释前嫌的王耀心灰意冷,满眼幻灭的目光看着阿尔弗雷德,几乎快要恳求了:“你看他虽然不乐意,也帮我了一把,而且也算是帮了亚瑟……”
  
  听到自己名字的亚瑟干脆起身,甩出一句“我还有事”,略显恼火地走向大门,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速度之快还不够王耀整理郁闷的心情转向惊讶。等他反应过来,连声叫着“亚瑟、亚蒂~柯克兰!”时,对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外面的阳光里。
  
  飞身挣脱阿尔弗雷德的王耀跑到浴缸旁捞了又捞,总算找到自己的头绳,边捆头发边抱怨着:“我不管了别扯上我,我还找亚瑟有事。”想了想用怀疑的神情看向伊万,避开其他两人用中文询问着:“差点忘了问……你知道燕子的骰子是打哪来的么?”
  
  极度不情愿的伊万从鼻子深处甩出极勉强的一句“嗯”,想了想简单补充:“教官的。”
  
  “艾米莉?”王耀一脸震惊,动作停滞了一秒。
  
  “不是我,是你的教官。”
  
  王耀一步跨过去,照着对方头上赏给他一个脑崩,伊万万分委屈的抱住脑袋蹲下来,听他低声怒斥:“那你不告诉我!”
  
  蹲到地上活像受训小学生的伊万不服气的辩解:“我讨厌他。”
  
  “准将?”
  
  “不是王濠镜……是柯克兰,太讨厌了……兄弟俩都讨厌……”伊万抬眼看了他一眼,小声软绵绵地嘟囔着,“……换成弗朗西斯我说不定能忍……不是他不行么?”
  
  “不行。”王耀干脆瞪了他一眼,白毛熊扭过毛茸茸的脑袋赌气不说话了。王耀好笑的揉了揉他的头发,一跃而起奔向门口,一路用异常诡异的欣喜声调高喊着“你们打吧,弗朗西斯你记得离远点”,脚底进水的鞋子啪叽啪叽响着,在水泥地上挤出一串水花,清晰地标示出他离去的路线。
  
  被迫留下和两个定时炸弹待在一起的弗朗西斯欲哭无泪,小心翼翼保持距离,监视着他们剑拔弩张的气氛。阿尔弗雷德抱着被欺骗的心情怒火冲天了好一会儿,发现对方心思根本都不在他身上,只顾低声诅咒着什么。只好叹了口气,尝试谈判:“既然上次我们是一起被算计的,那这次合作报仇也不是不可以,HERO……”
  
  “你想对付贝什米特兄弟是你的事情,我不在乎。”伊万听到他的声音,恢复自己的厌恶神情看过去,“上次梦境中暴露给路德维希信息的人是你,吉尔伯特•贝什米特在我这里可是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哪怕你连我图腾的信息都暴露了。”
  
  上次明明是你的锅!阿尔弗雷德正准备抛弃友好开放的心态,开展新一轮撕逼,就听见伊万放缓语调努力保持尊重底线开口:“我只需要你把他们的筑梦师留给我。”
  
  “你是说瓦尔加斯兄弟?”HERO先生歪头努力回忆着,被一旁围观的弗朗西斯无奈地插进来纠正:“只有罗维诺•瓦尔加斯是筑梦师,费里是伪装者……”
  
  “瓦尔加斯兄弟我也不在乎。另一个。”
  
  “……虽然Hero也不在乎你想找谁算账,但是我总觉得王耀好像跟我交代过什么……类似让你远离筑梦师之类的……”
  
  “错觉。”
  
  阿尔弗雷德怀疑地打量着正和他谈判的伊万,对方一脸严肃坦然看着他,让阿尔弗雷德少有的感到被公平对待了,于是只迟疑了几秒便竖起大拇指:“OK!”已经准备和他干架的伊万怔愣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
  
  等一下,你们既然这么好说话,到底哥哥是为了什么在好几层梦境里被毙了一枪又一枪啊?!怒火中烧却根本无力抗议的弗朗西斯默默看着两个麻烦儿童,觉得自己能看见伊万惊疑不定的抽风气焰,还有阿尔弗雷德碎了一地的智商。
  
  …………………………
  
  亚瑟能够听到背后传来王耀的声音,可他快步踏上街道、被明亮得灼人眼目的阳光笼罩时,却满心无处躲藏的惊惶。
  
  他加快脚步,略过身边被照得隐隐发亮的栏杆,脚下已被踩踏出裂纹缺角的石板中生长着青黄交接的青苔,沿路大楼的窗玻璃上,每一块都反射出明亮得近乎发白的日光。从窗户向外延伸的小小露台上铺设了雕花嵌板和镂刻出花纹的护栏,少许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盆,种植着不茂盛的花朵草叶。一株绿萝在干净近乎寥落的窗间穿行,细弱的茎叶攀上砖墙,织起一座细弱的拱梁,曾经蓬勃的叶片在寒冷的季节里呈现出黑灰色。
  
  王耀的声音如那串绿萝的已然干枯的气根缠绕不放,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亚瑟在慌乱间转入大楼间的一条小巷,一踏进去就被水泥墙投下的巨大阴影阻隔了视线。他眨眨眼,适应后隐隐看清里面堆砌的砖石钢条,还有不远的尽头处,贴了不规则瓷砖的螺旋楼梯。
  
  仅仅一条光影的分割,它呈现出与外界繁华截然相反的破败萧条,以至于亚瑟踏进去的第一步,恍然觉得自己坠进梦境。不过很快,身后追上来的脚步声和大楼间飞扬的尘土气息提醒自己,他这一刻最不想面对的人已经追上来了。
  
  他在楼侧一条歪歪斜斜的发黄水印下被王耀追上,对方还没暖过来的手指冰凉,还在滴水的袖子浸湿他的肩膀,以至于亚瑟还没时间思考,就探手捉住他的手腕转过身来。
  
  被他抓住双手认真盯住的黑发青年愣了一下,咧嘴挑挑眉毛:“怎么感觉是我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出来了一样?”
  
  亚瑟张张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在手心察觉到对方隐隐发抖。他在心里发出叹息,一手松开他,扯开外衣脱下来,王耀得意而乖巧得任由他给自己披上外套,在亚瑟揪起自己的衣领捂上他的脸时笑出声:“哎,你跑什么?”
  
  为了躲你。亚瑟想干脆的这样回答,可是一个词都吐不出来,只好原封不动咽回去。于是他闷声不响,自顾自撩开王耀湿哒哒的头发,手指不自觉摩擦着他冻红的耳朵。他想自己大概是不想看见布拉金斯基和王耀不言而喻的默契,或者自己弟弟和王耀坦然而放心的埋怨,可仔细想想,他又觉得只有自己才是那个空间里最没资格站到他身边的人。
  
  “记不记得在我的梦境里,我说我不讨厌你?”王耀在他的双手间吐出白色的雾气,试探着问道。
  
  记得。亚瑟发现从刚才到现在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低头赌气对着心里的自己说话:无所谓了,反正这已经是你期待的最好结果了不是吗?不被讨厌,能被原谅,就只是这样而已。你还能奢望些什么呢?
  
  “我喜欢你,亚瑟。”王耀伸手抓上自己的手背,依旧是冰冷的温度,手茧上带着粗糙的触感。
  
  亚瑟的动作凝滞住,怀疑地判断着刚刚钻进自己耳中的每一个词语,眼底铺满地面上肮脏发黄的水锈和霉菌,还有王耀已经冻上一层浅浅霜花的休闲鞋。
  
  “你看,”王耀自顾自的继续告白着,虽然越告越欠揍,“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喜欢春燕来着——别觉得不可能啊别逼我抽你,年龄不是问题嘛——我还琢磨着我姐姐大概也喜欢你,快把你夸上天了……我觉着吧,我就算再怎么喜欢,也不能沦落到跟自己的姐姐抢男人吧……越想越郁闷……不过既然现在这个不成问题……”
  
  王耀说着说着又自顾自的笑了:“既然这个不成问题,亚瑟,我喜……”剩下所有还没能出口的告白被亚瑟砸过来的亲吻堵住了,尽管他撑住身体,后脑连同脊背还是撞上粗糙的水泥墙面。
  
  亚瑟觉得自己的嘴唇肯定是肿了,他撞过去的一瞬间王耀大概是磕到了牙齿,几乎要发出呻吟,全部被自己吻进他的呼吸,只留倒吸凉气的咝咝声。王耀的脸很凉,头发依旧在往外渗水,冰凉的温度一直滴到自己脸上。他们一直亲吻到近乎缺氧,亚瑟想松开,可偶尔渗出的温暖呼吸间有白色的纱雾,带着浅浅的温度,蒙上他们之间还在向下流去的水滴,快要把它们烘成身体的温度。
  
  自己在梦里似乎也这样吻过王耀的眼睛?冰冷的眼皮,被他触碰出微不可查的温度。亚瑟这样想着,心里一片恐慌,抓住他还没回复温度的手,一起重重推上坚硬的墙面。王耀努力屏住自己断续的呼吸,近乎笨拙的回应他,交错的鼻梁间有咸涩的温暖水汽,让他安心不已。
  
  等到最终松开时,王耀的脑袋抵在他的肩胛骨上咳嗽,急促的补充着氧气,断断续续插进的笑声震动着他全身的骨骼和血液。亚瑟摸索着拂上他的侧脸,感受到对方在他指间重新变得温暖,手指被他脸上的水雾笼上朦胧的灼烧感。
  
  他等王耀调整好呼吸抬头,冬日的阳光被阻隔在巷外,可他眼里亮得出奇,清晰映出自己的轮廓,两个小小的金色阴影。亚瑟拂开粘在他脸上的碎发,又一次吻过去,王耀歪斜着脑袋,配合着凑过来,交错的呼吸升起,像是一捧夏日里松软的轻云。
  
  “如果你每次接吻都有这么大的进步,那真是个惊喜。”等他们分开时,王耀奖励般仰头在他鼻尖轻啄一下,好笑的说道。
  
  亚瑟把他连同能够谋杀浪漫氛围的话语一起搂进自己的手臂,压上自己胸前,无奈地陈述着:“我带你进入过那么多梦境,美好的、神奇的、童话般的……结果你第一次吻我,竟然是在这么破破烂烂的后巷里。”
  
  “这样多好,你不用担心这个吻会以醒来结束,而它却会一直延伸进梦里。”王耀闷闷的声音顺着他的皮肤向上攀升。
  
  “也是……”亚瑟失笑着在他耳边赞同,想了想补充道:“可是,我已经在梦里偷偷吻过你。”
  
  “哦?感觉好么?”王耀兴致勃勃地追问。
  
  简直没办法好好谈话。亚瑟哭笑不得,老老实实回答他:“……不好,你那时醒不过来,在做噩梦,我吻你的时候你像块冰……后来也做过梦,梦里吻你的感觉依旧很冰,每次醒来都冷得受不了……不过我跟自己说至少你醒了,那我也就不奢求其它更多的了……”
  
  王耀在他胸前没有说话,他就这样一直抱着对方,直到阳光从缝隙间挤落,披在他们身上,王耀终于侧头提出近乎安静的建议:“那现在想么?”
  
  亚瑟发出一个简单的疑问词。
  
  “现在想奢求更多么?”王耀凑过去踮脚亲吻他的眼睛,最后落在他唇上轻轻吸吮,等他松开时,他无奈而宠溺的笑了,“别做噩梦……我舍不得。”
  
  他站在铺天盖地���泻泼洒的阳光里红了眼眶。
  
  …………………………
  
  亚瑟坐在王耀身后无奈的抓着头发,窗外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长,盖在王耀裸露的脊背上。王耀已经被他勒令埋头进枕头,散开的黑发铺在雪白的枕套上。
  
  他总是会突然地笑出来,包括刚才给他戴上一枚安全套时,他的指甲擦过自己开始肿胀的下身,亚瑟轻颤一下,而他居然还发出孩子般的笑声。现在他大部分声音陷落进绒羽,但依旧有清脆的笑声伴随着阳光一起流出来,听得甚至看得都格外清晰——这让亚瑟的任何举动都在无形中困难许多,恨不得能和他一起一头扎进那片柔软的白色。
  
  “王耀……”他俯下身体近乎叹息,却又没想好怎么跟对方说,让他别再笑了,于是只好在趴着的那人背上覆上自己的体温。
  
  他能感受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震动着王耀裸露的背部,于是不受控制的想象自己的心跳刻进他的骨头,传进他的肋骨,带着他的心脏一起跳动——想到那一点的时候,他也蓦地想起对方被踹碎的喘息和微弱的心跳,那份记忆一瞬间就攫住了他的大脑,让他浑身僵硬不能呼吸。
  
  大概是他僵直的身体提醒了王耀,被他埋在身下的声音戛然而止,王耀温和而担忧的声音传过来:“亚瑟?”他略带不安反手上来想要触碰,被亚瑟温柔拉住手指:“别动。”
  
  王耀于是拉着他的手落进柔软的床褥中,温和而平静的呼吸着。
  
  亚瑟亲吻他和自己交握的手指,有些不舍的松开,再度撑起自己的身体,撩开他颈后散乱的头发,露出他发根间微微下陷的颈窝。当他低头尝试轻吻那里,他觉得对方的头发挠得他鼻尖有些发痒,而他略带冰凉的吻被对方颈部灼热的温度融化。
  
  他接着亲吻对方瘦削的肩胛骨,亲吻过后覆手上去,觉得那像一双稚嫩的翅膀。在未能长成的翅膀之间,王耀的脊骨连成一串浅浅鼓起的小包。他亲吻了其中尤其突出的几个,它们在前哨长年累月的高负荷训练下略显可怜,顶部的皮肤微微发青。亚瑟想了想,低头探出舌尖轻触他的皮肤,湿润的气息让身下的人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依旧柔和的躺在那里,细弱的呻吟从绒羽棉麻的缝隙间挤出来。
  
  这大概是给了亚瑟的大脑某种信号,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用舌尖顺着对方细长却坚韧的脊骨扫了下去,缓慢却带着某种坏心眼。王耀带着笑意的叹息纵容般融进空气,亚瑟觉得不仅他舌尖尝到了淡淡的咸,甚至呼吸里都染上了一丝咸涩,就好像他们一起坠进了暖洋。
  
  就像两条鱼。他再一次落入梦中的湖水,记忆里翻腾的浮冰和上涌的水泡让他有冰冷的错觉,让他觉得自己需要一团火来暖热。
  
  他扳住王耀的肩膀轻柔地将他翻过来——这并不算难,他在自己身下很是放松,像是一捧初春的落英,柔软而安静。
  
  于是他得到自己想要的火焰,静静地在王耀眼中燃放着温暖,和他的微笑一起落进窗外叶影打碎的太阳光斑里。亚瑟凑过去再一次亲吻他的眼睫,和上一次覆满冰霜不同,很温暖,而且是他在现实的阳光和对方睁开的眼眸下公然索要来的:“王耀……我爱你。”
  
  “……嗯,”王耀侧头看着他,笑了,“我也是,”
  
  亚瑟抓着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擦着他的指腹,激起他身体里一阵阵细微的颤栗,他蜷起自己露在冰凉空气里的脚趾,暗暗深吸了口气,将快要出口的声音咽回喉咙里,压低声音耐心回应他:“我爱你。”
  
  他感到自己被怂恿了,于是亲吻王耀沁出汗珠的鼻尖,将自己的鼻子也凑上去亲昵的摩擦,随后再一次吻上对方不久前被自己撞得微微发肿的嘴唇,用舌尖摩擦王耀的唇,探进去和他交换彼此的呼吸和唾液。王耀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昏昏乎乎中轻咬他的舌头,将额头抵上他的额头,在彼此相隔不到一厘米的缝隙里填满他们彼此的目光。
  
  他在王耀微微弓起身的同时捉住他的两只手,将他的上半身轻柔的按回温暖的床褥。然后他低头将温暖而略带湿润的吻落上他的胸口,温热的唇上传来他心脏有力的搏击,撞得他全身滚烫。王耀在他一连串的动作下绷紧了全身,从紧闭的齿间挤出一丝难以化开的喘息。他的发间和他身上一样,泛起温热的汗,摸上去热得像炭。
  
  亚瑟探出手指触摸他的腿间,融化的润滑剂已经把大腿内侧染得滑腻不已。他探究地看向王耀,对方这次没有笑,扬起的脖颈勾勒出绷紧的曲线。他曲起膝盖,分开轻撞他的胸膛,脚趾又一次从他腿间刮擦而过。
  
  这次是亚瑟笑出声,他捉住王耀的两只脚踝架上肩膀,能感受到对方蜷曲的脚趾在他身后绞在一起,一起缓缓滑至下身,用滚烫的膝窝紧紧抠住自己的身体。他在同一时间把自己送进对方的身体,看王耀屏住呼吸。
  
  “疼么?”他有些担心地询问,滴落的汗珠铺在他的胸前。
  
  王耀坏笑着挑逗他:“你得对自己有信心。”
  
  亚瑟边摇头边缓缓送进去,王耀吞咽着唾液,呼出滚烫的气息,他肿胀的下身叫嚣着、鼓动着,最轻微的摩擦也侵蚀着他的神经,王耀在他呻吟的同时,发出不属于笑声也不属于挑逗的清晰叫喊,听起来舒展而欢愉。
  
  他再也没有顾虑,以自己的节奏带动身下的身体律动,王耀在剧烈的摇晃中间杂着叹息和呼叫,伸出手臂缠上他布满薄汗、滑溜溜的身体。他的手指摩擦着自己的脊背,来回拨动着,像是在脊骨上画出山峦的褶皱。
  
  亚瑟觉得脑海中无数个梦境崩塌了,与以前不同,碎裂的梦境没有刺痛他的眼睛、也没有让他烦躁不安,相反,无数碎片碾碎不同梦中的夏果秋麦,散发着酸涩却成熟的气息,冷冽的冬雪气息和温暖的春风绞在一起,带着那迷人的香气,撞向更深处的未知世界。以此同时,王耀的指甲抠进自己的身体,发出朦胧的叫声,穿插进他所有的梦里,肆意中带着某种胜利。
  
  他在白茫茫的视野中接住对方滚烫的身体,不确定是身处风雪还是浪花之中,唯一确定的是他们在一起——那让他满足而得意,放心和他一起坠落,好像掉进融化的云里。
  
  他们一直折腾到天色昏暗。王耀脱力的躺在他胳膊之间昏昏欲睡,无论他帮他擦拭身体还是喂上一杯温水,对方都舒坦的闭紧自己沉重的眼皮,偶尔发出满意的咕哝。
  
  亚瑟最终连头发都帮他吹得温暖、干燥而蓬松,搂着他半靠在床上,扯过洁白柔软的被褥裹住两个人。巨大的窗外,闪烁的星子降临,无月的夜空格外深沉。
  
  他在王耀柔软安静的呼吸中陷入梦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会在灌满阳光的窗下醒来,怀里有他想要的整个世界。
  
———————————双重梦境 全文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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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cookiefactory · 8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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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贺】半山月,一庭霜(王耀/春燕/白泽/言和|无CP 短fin|)
第一部分 半山月
  虽是春日时节,夜半的凉风却总是渗人肌骨,春燕从大门疾步走出时都还只穿了件相较单薄的单衣,松松的衬着身下群青的月华裙。因为走得太急,裙摆掀起的小小卷风扫起了街边还无人打扫的尘土,扬起的粉尘犹如云雾,衬着她凌波流转的长裙,少有的透出些柔弱。
  
  才进府不久的小丫头被她刚刚的一通火气吓得有些发抖,手拿着厚实的浅朱褙子不知是追是留,站在门口亮堂堂的灯笼下,望着她的身影转过了巷口消失在夜色里,急得团团转。
  
  “给我吧。”有温和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几分安抚,带几丝轻佻,听起来让人心安,却又不由得心头有些警惕起来。
  
  毕竟是十岁刚出头的小姑娘,傻乎乎的将褙子递出去后,才想起看看说话的人是谁,可刚哭过的眼睛犹如隔了层雨帘,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有一抹不太真切、清雅的白。等她擦擦眼睛,再度去看时,那个白色的身影已经犹如一阵风,轻柔的拂过拐角,临了不忘朝这边投来暧昧不清的目光,交糅着那人眼角的朱红,只一眼便让小姑娘羞恼得垂下头去。白泽耸耸肩——算了,这么小的孩子,若真是招到了,就算是他,也得叫别人戳透一把老骨头。
  
  很快追上前面几欲怒发冲冠的背影,她的长发全都挽了起来,往常这时候,她是要换装在院里挥舞大刀的——想到这里,白泽马上够到对方肩膀的手赶紧缩了回来,换上讨好的音调:“燕子?”
  
  春燕应声回头,脸颊依旧气得绯红,见是他,不由得一愣,连气都忘了生:“什么时候来的?白天没见你。”
  
  “啊,白天我在……帮你探察敌情,”舌头迅速地拐过弯来,给自己安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好不会刺激到眼前这位女中豪杰,白泽一边送上衣服,一边解释到,“算一算,按他们的行军速度,那些人离你这小小的新河所,可也就不过一天路程了。”
  
  “我知道。”春燕接过褙子粗鲁的解开随意一披,连袖子都没套就把自己裹了起来,原本齐整的衣裳被她拉扯的几乎有些变形,白泽不敢开口,只在心中肉痛着:哎呦这么好看的流云纹、哎呀白瞎了人家巧绣娘的一手好活计……
  
  就在纠结着要不要自己伸手帮她打理(然后被打成半残)时,对方已经转身继续离去,白泽连忙跟上,强迫自己不要看那不对称的衣领、没绑好的系带,想了想开口问道:“那燕子现在,是要去哪里?顺便说一句,那唐尧臣虽是领命率援兵日夜兼程,怕是也不可能在敌军之前赶到。你不赶紧疏散这城中的老弱妇孺,收拾行李逃命,又急着赶去哪儿呢?”
  
  “逃?”春燕停下脚步,再一次转过头来看着对方,这一次她带了几分认真,几分不屑:“逃去哪里?就像你说的,这一城的老弱妇孺,还有走不动的伤兵。我新河城是小,可酒香不怕巷子深,多少将士的亲眷离了家乡,吃苦受累守在这里等着丈夫,架不住人老早就盯上了准备包抄。我能带着几户人家逃出去,又怎能保证有几个活着找到下一个守城居所,能够等待唐佥事的援军找来?”
  
  有冷风吹过,春燕脸颊的红色稍退了一些,换之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冷战。她冻得有些哆嗦,却依旧死死盯着面前微笑不变的男人,好像赌气一般质问着。对方没有回答,他只是弯下身来,在春燕耳边丝毫不带感情、仿佛陈述事实一般开口了:“可我却能保证,保证能让一人平安。”
  
  春燕退后一步,看着他。白泽却没有看她,扭头微抬下巴,戚府离城门很近,他们已站在坚实却沧桑的城门下,它看上去高大又脆弱,有些地方被摩挲的光滑,如同镶嵌了琉璃瓦,也有些地方有着深深的沟壑,像是怎么也填不平的伤疤。
  
  “我可是承诺过的,护你们王家老少平安,只要你想,我就能带你去任何地方,天下之大,都是你的,还怕你没有容身之所?”他看着城门这般开口,声音轻柔却坚决。
  
  春燕依旧看着他,看得白泽都有些心虚,他正想摆摆手说“只是个建议,你若死守,我陪就是了”,对方却突然笑了出来。
  
  笑的清脆爽快,如同初春融冰时的河流,让他惊诧却又心暖。
  
  春燕笑得止不住,用手捂着,只抬起大眼睛打量着他,即便几千年来阅(女)人无数,白泽也觉得被她盯得不好意思起来:“这怎么又开心起来了,你真善变。”
  
  “你不善变,你还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春燕笑完了,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快陪我去个地方,这天儿太冷了,我可不想一直冻着。”
  
  “所以就应该把衣服穿好。”终于找到了插入禁忌话题的突破口,白泽啪的打掉她一直拧抓着褙子系带的手,嫌弃的发现布料都被她抓皱了,一把掀开,板着一张严肃脸说着:“伸手,套上。”
  
  春燕乖乖将衣服穿好,低头特别无语的看着白泽半蹲着给她腰间打了个异常繁复的玉扣结——一想到他是从哪练出的这份手艺,春燕觉得自己真应该给他一拳,还好忍住了。
  
  他们一起并肩走过城墙,走过那扇通往白泽口中“天下之大”的城门,城门紧闭,而他们也根本没有看那扇城门,顺着城墙向里走去,一直走向沿城墙而建的军营。春燕被暖和的衣服缓过来不少,轻声问道:“白泽,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吗?”
  
  “唔……我遇到女人的方法好像都是……”余光撇到春燕冰冷凌厉的目光,白泽识相的闭口不言,将话语权干脆的交了出去。
  
  “小时候,爹嫌我性子急躁、脾气暴烈,小小年纪偏就爱舞刀弄枪,不像个女孩子,他出征前夕,便叫了奶妈带我去听曲儿。那一曲西厢记诸宫调,对我来说实在是又臭又长。我在那茶楼听了好几天,才勉强听出个大概,只觉得那张生始乱终弃,可恶可恨——崔莺莺逆来顺受,可怜可笑。”
  
  白泽不说话,转而回想他在茶楼听曲,似乎是总有人拭泪,有人没在认真听。
  
  “后来爹回家,问我听出了什么,我跟他说了,还答他我只恨自己是个女儿身,若是个男孩子,长大了一身戎装,跃马提枪,还管这些儿女情长做什么,直接上战场,杀个痛快,活得自在。”
  
  春燕伸出手来,���量着,那实在不像是一个女孩子的手,有着厚厚的米黄色的茧,却也有着细小柔弱的骨节。
  
  “爹火了,第一次打我,拿棍子抽我,罚我去屋里反省。他说那儿女情长,于你可笑,可对于那些在外的将士,却已是满心的慰藉。那曲儿或许是小气了些,可你若是不懂那一句‘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又谈什么跃马提枪?不过是一时意气,为自己挣个爽快,比那张生又强到哪去了?”
  
  “我还小,爹爹那时的话我总是不懂,只觉得挨了打遭了骂,又羞又疼,哭了一通,回屋没多久,便偷溜出去翻墙跑了,在街上边哭边走,决定再不回去。结果,撞到了你——白泽,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白泽没有说话,低头看着正在认真回忆的春燕,想起她刚出生几天时被她的父亲珍惜的托在手上,那么小一个,皮肤微微泛红,闭着眼睛张开鼻翼,安静的呼吸,却又不安分的张开嘴巴,每次都要露出想哭的样子,吓得她爹手足无措。然后她就会在那时恢复安静乖巧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能打搅到她的美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啊,白泽心想。
  
  不,不对……早在那之前无数次,我见到过你无数次,你有时温婉有时泼辣,有时是个小哑巴,有时又是个小话唠,然而不管怎样的你,总是那样的韧劲十足,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改变你的微笑与信念。
  
  “你拿了面人来哄我,我却还是哭个不停,结果把那么漂亮的面人都弄丢了……说起来花了不少钱吧?真可惜。”
  
  不可惜,我趁你低头抹眼泪的时候从街头小贩那顺的,我刚从花街出来啊就撞上你这小鬼哭得稀里哗啦的,我是想好好哄来着,可我真的已经从里到外被榨干了啊……这样想着的白泽决定将这个秘密永远封存下去。
  
  “后来没办法,你就偷偷让我看你的尾巴,摸了你的尖角。最后你干脆带我去了城门,你说我要是不想回家,你可以带我去任何地方,这万里河山,都是我的,我想去哪里,都可以——你看,你总是这样说。你真傻,白泽,那怎么可能呢!这万里河山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所拥有的,从来都只有脚下的方寸沙土而已啊,离了家,就只有脚下的守城,称得上是自己的。”
  
  “那时我答应了你,叫你随便带我去任何地方,可是才出了城门,天刚暗,我就想回家了,又哭又闹,趴你背上一直流鼻涕,最后睡着了。等我醒来,你已经走了,剩爹爹抱着我,又生气又心疼,我好久才反应过来——你已将我送回了家啊。”
  
  春燕停止讲述,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向已然升起的月亮,它亮亮的占据了天空的某个角落,有着如玉的光辉,也有着飘渺的神话,而每当看着它圆满时,军中总是会有地方传来细小而忍耐的的啜泣声,她从小到大,都知道那轮明月于人代表着什么:
  
  “白泽,你将我送回了家,我又怎能让包括自己夫君在内的万千将士们,没有家回呢?”
  
  白泽静静在月光下打量着她。他和她面对面的次数也不算多,只是有时想起来时便从高高的桃源乡上向下瞄上一眼,看她识书断字、看她舞刀弄剑、看她一袭红装,坐上那个民众心目中的大英雄亲自带来的花轿。他有时会觉得好玩,跑下来看看这孩子,这孩子总能一眼认出他——没错,孩子,这只燕子在他眼中,永远都是那样小的孩子。
  
  “我有时候会想,你若不是你爹的孩子,可能我就不会遇到你了,”也有可能以另一种会被你打的方式遇到你——这话白泽压了下去,“你有可能会是哪里的大家闺秀,也有可能会是农夫屠户的孩子……不管是哪种,会不会比现在好些呢?”
  
  春燕笑了笑:“可我最希望的,恰恰就是永远能做爹的女儿,尤其自豪的,就是他是身经百战的大英雄。记得小时候,爹的友人上书朝廷,不知开罪了谁,就那么被罢黜了。从前门庭若市,瞬间门可罗雀,连下人都一夜间散了个干净。爹却不顾那些,连夜写了幅字,独自送去了友人家里。别人都不知道写了什么,可我趴到屋顶上看见了,跑去问爹送这幅字什么意思。爹说,不过是看他为人耿直却又爱钻牛角尖,想告诉他——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达则官,穷则隐,忧君忧民,总不负了这一身清名。”
  
  “可是啊,爹也跟我说,这世上,终是有许多人获不得那般显贵,求不得那份清闲。征战生死沙场,耳边吹角连营,背井离乡厮杀了一辈子,胜则交酒千觞,败则马革裹尸。清名?污名?于他们又有何要紧,根本连名都留不下,一抔黄土,就能掩个干净。一生所求,不过是守一方故土,护一室宗族。比之他们,一纸皇命算得了什么?”
  
  他们都不再说话,默默走过近乎肃穆的街道,在军营迷宫般的小巷中穿梭——这里驻扎的,正是那样一群人们,只期觥筹交错,惟愿家人永安。
  
  转过最后一个隐蔽的巷口,白泽愣了一下,前方聚集了不少人,火把聚集在一起耀眼的如同白昼,松脂焦油烧得噼里啪啦,有热腾腾的焦臭弥散开来,争吵声夹杂其中更显混乱不堪。他看到有人身着盔甲挡着库门,语气大声而又坚决;也有人面对着他们,争得脸红脖子粗,那其中既有戚府的亲兵、也有跟随春燕一同过来的王家陪嫁丫头。
  
  白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火发得,便是为这个?”
  
  “很好笑?”春燕瞪了他一眼,现场情况确实像个导火索,再度引燃了她满肚子的怨愤。
  
  对方依旧毫无自觉的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不得不躲到巷口转弯处,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开口:“确实好笑,你呀……人家是戚家军,当然要听戚将军的军令,守好军械库房;你这是戚府亲兵,自然也要听你的招呼,搬空人家库房,这吵起来不是很正常么,忠人之事,可都是好兵啊。你不领情这也就算了,还派个丫头过去,摆明了瞧不起人么。”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城中守军不够,八九成男人都跟着出去打仗了,剩那一成能干什么?我告示都贴出去了,家家户户不顾生死自愿组织了那么多人出来,一半都是女人!好不容易凑齐了一只杂牌军出来,不给开军械库?他说得出口!男人中了调虎山之计,这城里的女人老人孩子活该等死不成?”
  
  白泽对着又一次怒气冲冲的春燕无奈摇了摇头,抬抬眼,说道:“我先去上面守着,等你实在应付不了了我再来帮你。”
  
  “快滚上去,没叫你就给我在上面呆着。”春燕最后撂给他一个白眼,头也不回的向着火把聚集的地方走去。见戚夫人亲自前来,争吵声顿时平息,亲兵们壮足了胆子昂首挺胸,守军们面面相觑,但想着自己军令在身,也梗直了脖子。
  
  春燕在火把的映照中气势汹汹的走过去,浅朱色褙子在火焰的映照下有了那么几分艳烈:“吵什么呢?我那告示贴出去一天了,组临时守军都是带着你们看了的,现在不给开门——那你们之前是瞎了?!”
  
  几个守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个胆大的站了出来,小声辩解:“夫人,将军走前交代过,这军械库是戚家军的命脉,得守住不落到外人……”
  
  “你说我是外人?”春燕的眼睛眯了起来,瞳孔里于是寄宿了无数微小的火焰,吓得对方慌忙解释:“是,是戚家军以外……”
  
  “戚家军如今在外死生相搏,我所在的地方,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称作家乡的故土;这长街内外,目光所及、不安等候的,便是他们要拿命去护的家人。他们不在,城就不守了吗?简直笑话!”
  
  对方不说话,露出些许犹豫的表情,有人最后挣扎了一句:“可是,戚将军军令……”
  
  “你们戚将军立誓要平的,是那暗潮浊流的海波;要护的,是这临海而居、靠海为生的人,要守的,是千重城门万重河山,是包括他妻子我在内的座座城池!什么时候,他下了这种军令,让你罔顾人命,抱着个破库房、守着满地的废铁等着生锈了?!城一旦被破,还要这些个废铁做什么?!”
  
  ………………………………………………
  
  白泽低头看着下面被有序分发的盔甲兵器,赞赏性的挑了挑眉,看着身边的春燕——她刚被自己趁人不备一把拽上了城墙角,正有些微恐高,怒视着他。
  
  “这是什么表情?我拉你上来好得意一下自己的成果,你怎么好像觉得很碍事的样子?”感到自己的一番好心被践踏,白泽不满的抱怨着。
  
  春燕没理他,低头看了看如流水一般的临时军,侧头听了听正往城墙上插旗子的声音,一片黑暗中,坚实的城墙上隐隐约约有了猎猎作响的旗卷旗舒,于是多了几分柔韧出来。
  
  “要下去趁早挑几件趁手的么?”白泽问道。
  
  “不用,跟我回家……爹给我留过一套,比这还好。”春燕很是得意的回答。
  
  这什么爹啊你这是溺爱啊,女孩子就应该打扮得温柔可亲静若处子……她成了今天这幅不可爱的样子全是你纵容的啊!跟我带她那寥寥数次的离经叛道完全没有关系!活这么久了那点溺爱孩子的毛病还是改不过来你真没用啊老王!这样想着,他却也无奈的跟着春燕回了家,等她换掉衣服,满足的套上盔甲。
  
  “白泽?你看起来很不满的样子。”穿戴整齐手提大刀站到庭院中,正自我感觉良好的春燕转身过来,问道。
  
  “是啊,我在想你那月华裙、你那流云纹褙子……那才是女孩家该喜欢的东西啊你不会穿……”
  
  春燕想了想,笑了:“那你倒是努努力,许这山河永安啊。到那时,我就能去看看白泽口中,属于我的万里河山。等老啦,像这流云一样,闲看山中流水、市井往来。”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
  
  白泽没说话,耸耸肩和她一起笑了,却没回答,只是望着敞开的大门喃喃道:“都这时辰了,我再去帮你看看,看你们这新河所的安宁,能不能持续到日出之后了。”
  
  燕子在他转身时一把抓住他:“白泽,你别在意,我知道,你和爹一样,只许看着,别的什么也不能插手,决定不了,所以你们静静看着就好,看着我。”
  
  他回头眯起眼睛,笑的没心没肺,伸手揉乱了春燕的头发,接着一跃而起,似一道白色的惊雷掠出门口,在黑暗中消散。
  
  他在晨雾蒙蒙将明未明的黎明中眯起了几只眼睛,惬意的享受着这或许最后的安宁,天上群星的光芒依稀黯淡了起来,苍穹已快要拉开清晨的序幕,然而月亮依旧明亮温柔。他跃在云层之上,想把那轮明月藏进眼下的群山之间,然而月亮那样高高在上,不可触、不可及,独自倾泻冰冷的流光。
  
  他沮丧地低头,这才发现被群山分割的破碎湖泊中,都藏着一个个小月亮,闪烁如星却又圆满如玉,比之天上的月亮灵动亲切了不少,静静地躺满了半山,是别人发现不了的珍宝。
  
  他在云雾之中呼入清甜的空气,有着春日的柔软芬芳。
  
  傻燕子,我们又何尝不想,可我们许不了你流云般的闲散生活,我只寄望于将来,你也好、你口中座座城池的老人孩子也好、这万千将士也好,终有一天,能不再如现在一般——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第二部分  一庭霜
  
  “想唱歌。”面前的女孩子放下手中的笔,笔尖下秀气的字迹勾勒出一个未完的公式,无视还未做完的大半张卷子,就那样撂了笔,抬起头来用哀怨的目光盯着目不斜视检查她上一张卷子的男人:他坚毅的轮廓上却有着柔和的棱角,配上那堪称可爱的小辫子,几乎让人想要噗嗤一声笑出来了——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家庭教师的话。
  
  王耀像是没听见,自顾自的摇着手中的红笔,在对方那张错漏百出的卷子上又勾出一个红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摇摇头:“sin(A+B)=sinAcosB+cosAsinB,这么简单的公式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就这还想要唱歌,你记得住歌词么?”
  
  女孩鼓起了脸颊,帅气的短发随之垂到眼前:“哪有这么绕口的歌词?再说我语文学很好的,《阿房宫赋》过三遍就背下来了,背歌词算什么。”
  
  “哦是吗,语文学那么好,那怎么还说着‘种花得花’呢?”
  
  女孩赌气别过头去不再言语,望向窗外。入冬后的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爷爷奶奶却怎么也不同意给这祖传的四合院加安暖气,于是等到立冬过后,每天清晨书房的窗子上都有着层层叠叠的冰花,交错着绘出繁花雪景,有时是气势磅礴闪电一般的裂纹图案,有时又是细细碎碎的点状花纹,一丛丛堆簇在一起仿佛夏日里盛开的满天星。
  
  王耀看她那赌气劲,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也没有说什么过分的啊,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思量了又思量,觉得这毕竟还是个高中生,怎么都不能碎了人家剔透着的少女心,于是咳嗽了两声:“唱歌也可以等学业有成后嘛,到时候往名校小路上一坐,随便抱个什么乐器,那吸引的都是高质量的目光。”
  
  “我不是为这些。”女孩扭过头来,清亮的目光中满是青涩的骄傲,“才不是为了这些想唱歌。”
  
  王耀的教师魂随着着这句话瞬间警惕起来:“那,言和是为了什么想唱歌?”同时在脑内调拨了十万脑细胞大军汹涌而上,决定接下来不管得到什么离奇中二的答案,都要将其努力扳正过来——音乐是唯一的朋友?那就别当宅女滚出去给我交朋友啊!音乐是另一种语言?先把英语给我学好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次考多少分!音乐是唯一的救赎?别扯淡了数学也可以啊!可以真正救赎你那不忍直视的理科成绩啊!
  
  言和没有注意到小王老师如临大敌的凶狠目光,斜瞥了他一眼便低头看自己卷子去了。王耀沉淀了几千年的深沉杀气就这样被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藐视的目光杀的片甲不留——只得默默在心里啜泣着换上讨好的笑容,将装着茶水的保温杯递过去,打着手势表示:来冷了吧,喝两口暖暖,继续做题,辛苦你了!
  
  小姑娘没理他,咬着下唇看着卷子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脑中越发凌乱,不知不觉学着王耀心烦的摇起笔来。言和喜欢清新的色彩,纤细的笔杆是一种会真正透出生机的薄荷绿,像是春日里的藤蔓,摇晃的残影在她手中均匀的铺开,如一片柔嫩的新叶。她银白的发丝垂落其上,被笔杆间的轻风吹得微微颤动,如同叶上清霜。
  
  王耀看着那紧皱的眉头有些不忍,正准备开口点化一下,尽一尽人师的解惑之责,就见对方开窍般舒展了表情,笔尖在草稿纸上刷刷的写着。王耀正有点欣慰,突然就有不合时宜的亢奋歌声激情洋溢的插了进来:“为~人民服~务……啊!为~人民服~务~~”
  
  言和洋洋自得的目光瞬间被不可置信的震惊代替了,僵硬的抬起头,觉得脖子都���发出石化后被掰碎的咔嚓声,小王老师一脸抱歉却极是坦然的抓过自己手机,自言自语“嗯忘改成振动了”,边说边按下接听走到门外。
  
  被神曲冲击了审美的言和一时间没办法再将注意力移回卷子,于是好奇的竖起耳朵来聆听王老师的电话。
  
  王耀一开始很是温和,声音小,话也短,一副想尽早挂电话的模样:
  
  “怎么是你来电话啊?你哪儿呢?”
  “什么季节啊去那地儿?掉下去的?”
  “陪谁去啊?您这终于把魔爪伸向了进藏的孤傲狼女啊。”
  
  然后电话那头说了什么,王老师瞬间声调音调拔高了好几个档次:
  
  “我去!她跑那儿干什么去不是前一阵国庆大假才疯回来的么?你等等她怎么去的?你带去的么你信不信我���你啊?!”
  “这什么大学啊什么学姐学长啊组织个毛的登山队啊!凭什么忽悠无知学妹啊!有那功夫组织好几个红十字会了都!爬哪座山去了啊这是?!”
  “这都快要挑战珠穆朗玛峰了你还屁股后头跟着你有没有原则啊?!现在才告诉我她学姐得多漂亮啊你魔怔成这样?!快把她给我拽下来!再说上去干什么去?!”
  “我公寓钥匙都给她了三十一层还特么不够她看月亮么?!她这是想去看月亮还是去摘月亮的啊我的小祖宗?!这要出点事你还让不让我过年了……啊呸!揪下来揪下来!”
  
  最后连番炮轰后,王耀老师特委屈的冲着电话那边很不放心的交待着:
  
  “那你跟紧了守住了,别给我看丢了……我这可好不容易找着的……找多少回都不容易啊你以为捉迷藏啊找到了算完事?!你看着就好哪儿那么多话……”
  
  挂了电话后,王耀老师灰败着一张脸回来了,两眼一泡泪简直快要哭出来,看着言和心不在焉的问:“那道题做出来了么?”
  
  不忍心打击处于受创状态的小王老师,言和捏了捏笔很是认真地回答:“刚……刚套上最后一个公式,马上算出来。”
  
  王耀也不知听清楚没有,不顾鼻子的感受将脸紧贴在桌面上。言和想问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连忙潦草的列出算式刷刷几笔得出答案填上去,塞到王耀脸边:“王老师,您帮我看看。”
  
  整个人如同融化的蜡油般滩在桌上的王耀好不容易将脸拔起来,懒得伸手,叼过卷子放在自己眼前,言和一半嫌弃一半犹豫,在旁边坐着没说话,打量着他下一步还想干嘛,就见王耀扫了一遍提起红笔划了个勾,顿时有了些成就感。
  
  “其实唱歌也挺好的……总比爬山强多了……”王耀悠悠然开口,像是哭诉般自言自语道。
  
  言和在内心里将这俩兴趣对比了一下,发现根本没有可比性,于是公正的插了一句:“爬山挺好的,我爷爷也喜欢。”
  
  王耀唰的坐直了目光凛然而又警惕:“你想干嘛你不是宅女么?!”
  
  强忍住拿笔捅老师的犯罪欲望,言和咬牙平复了心情,顺着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是刚才电话里的人要登山?朋友?”
  
  “他要登山我管他去死……是我妹妹燕子……唔,算是妹妹吧!原本就爱攀岩什么的运动项目,上了大学更是立志要遍访祖国的名山大川……瞎作什么呀真是没一次让人省心过……”最后一句说出来都泛着眼泪花,让言和瞬间就同情起来,递上慰问纸巾一包。
  
  过了一会儿,言和瞧着纸巾用得差不多了,老师心情看上去也好多了,便开口问道:“那个……算是,妹妹?”
  
  “哦,”王耀擤擤鼻涕,很自然的开口:“她是我在孤儿院里找……遇到的,小小一个多可爱的,我把她带大的,好不容易养这么大容易嘛我。”虽然带大过很多回,但每次都有着不一样的作死性格呢。这样想着的王耀不由得又消沉下去。
  
  言和对着“小小年纪”就开始拉扯“素不相识”的孤儿的王耀,莫名的敬仰起来。抿抿嘴想着什么,等到王耀又勾了三道题,把带着整齐牙印的卷子放回她面前时,终于开口了:“因为很幸福。”
  
  “啊?”王耀没有反应过来。
  
  “想唱歌,因为很幸福。”言和脸稍稍红了起来,别到一边避开王耀审视的目光鼓起勇气说着:“因为觉得自己太幸福了,不知道还有什么其它表达的办法,所以想唱歌,总觉得肯定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每天的生活都好像幸福到要飞起来。”
  
  王耀反应了一会儿,勾起嘴角笑了:“是吗?那想唱些什么呢。”
  
  “唱——”这个问题让她很是思考了一番:“唱早餐的牛奶……中午有时能挤出时间的午睡,晚上五彩斑斓的灯火,所有日子里最平常的东西;唱奶奶包的粽子,爷爷做的月饼,叔叔采的茱萸,所有古老的流传下来的东西;唱元宵的灯火,七夕的银河,国庆的烟火,所有节日里最漂亮的场景……”她的话语虽是越来越流畅,声音却是越来越小,最后脸红红的埋进屈起的胳膊里。
  
  王耀没说话,埋头看不到他的言和越发不安,埋头自暴自弃的说着:“反,反正都唱些没内涵的东西,你们这些大人肯定也看不上……”想了想坏心眼的加了一句,“肯定是没你那‘为人民服务’来的有内涵。”
  
  “那是!”王耀使劲点头大声同意,言和被这份奇异的审美骄傲震慑的无言以对,默默抬头,原本绯红的脸颊变得和衣领一样绿。
  
  “不过唱这些就很好,”起身走向门外的王耀挥挥手招呼言和过来,屋外方正的庭院里花草早已枯萎,然而冬日的低温凝结了水汽,在那些枯枝枯叶、甚至是石头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泛着莹白剔透的光,给阴沉的冬日里,铺上了一层浅浅日光:“唱这些就很棒。”
  
  不用唱“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不用唱“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不用唱“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就唱那些平常却又奢侈的幸福。
  
  唱春苗夏阳,秋雨冬霜,所有岁月里都会看到的东西,安然的、平静的、属于你们的故土时光。
  
  言和用探究的目光很是审视了一番,满意的走过来,站在他身边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王耀就选择在这时插了进来:“唱三角函数和判别式怎么样?”
  
  那没舒展开的懒腰就此夭折在言和鄙视的目光中:“一点美感都没有。”
  
  “你懂什么?去年毕业的洛学姐知道么?人家就唱圆周率走红的,现在跟着自己当初的同桌组合出道了都!知道人家哪里比你强么?数学啊!”
  
  “强过我的不是数学是CP吧这个。”
  
  “真是的你们这些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啊……”王耀不满的摇摇头:“不认识到自己的短板的话永远都不可能有所弥补的!”
  
  “那老师能弥补么?”言和伸出一只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抬着下巴用不屑的目光看过去:“我一米七……还能正大光明穿高跟鞋。”
  
  然后她在王耀气急败坏的指责中微笑着走入庭院,展开双臂,拥抱破云而出的晨光。王耀在她身后,咧开了嘴角:
  
  那么漫长的时间沉淀下来,我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就是看你们都能够安心站在这片土地上——
  
  守半山明月,看一庭清霜。
  
——————————————end——————————————
注释:
1、【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出自苏轼《满庭芳·归去来兮》
2、【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出自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3、题目《半山月,一庭霜》取自方夔“开门半山月,立马一庭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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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cookiefactory · 8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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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夜深坐,远行人(王耀/春燕/白泽/言和|无CP 短fin|)
第一部分  夜深坐(主 言和+王耀)
  
  王耀进院的时候,言和正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剥大蒜。
  
  地上一个个圆胖的紫皮蒜堆在一起,看上去就是新买回来的异常新鲜。最外面是褐色的泥土,被晒干了而显出些灰褐,然后是一层薄薄的白膜,上面游走着深白的筋脉,这一层白膜被撑爆了般有了裂纹,隐约露出里面一个个漂亮的被紫皮紧紧包裹的蒜瓣。
  
  言和将它们一个个掰成两半,将那些胖乎乎的蒜瓣分离开,耐心的一个个揪开蒜皮尖,撕下光华如紫绡的表皮,露出里面一个个光滑洁净的蒜瓣。它们看上去水灵又瓷实,像一个个胖乎乎的雪白弦月,扔进大海碗的时候都还发出清脆的声响,滚落在其中静静地躺着,而四周的凛冽寒气中似乎依旧有着“叮咚”的回声,隐约而又轻微。
  
  “够熟练的啊。”王耀上前捡起几个还未剥皮的蒜瓣,撕开表皮,感受其中的温润白玉散发出刺激性的味道。
  
  得到数学家庭老师对于自己剥蒜手艺的夸奖,言和决定保持高冷的态度不予反应,继续着自己“嘶”、“唰啦”、“叮咚”的工作,将熟练且沉默的工作作风贯彻到底。倒是正坐在正房厅里喝茶的爷爷闻声探出了头,看见王耀便咧开了嘴巴,缺掉的牙齿使得老人的笑容看上去显得童稚:“呦,小王老师来啦,进来坐。”
  
  王耀也不客气,随手将刚刚帮忙剥好的两个蒜瓣扔进海碗,答应着迈步进去。老人提了个保温壶正在喝茶听广播,随手给王耀也端了个杯子加上茶叶,笑着添水和他聊了起来:“前几天她爸还说呢,这次的期中测试数学和物理成绩都上升不少,这都多亏了老师。”
  
  正在外面任劳任怨的言和闻声手一抖:敢情我的成绩和我的努力就没一点关系了是吧?愤愤的将手中刚剥好的一颗蒜瓣狠狠砸进碗里,“咚”一声弹了出来。
  
  王耀似乎没注意一般,微笑着双手接过杯子,扶老人坐下后才慢慢品起茶来:“哪儿呀,言和聪明,一点就通,最近也努力的多,比以前进步多是肯定的。”
  
  这话听着还不那么刺耳。将蒜瓣捡回来的言和满意的坐了下来,老人家也高兴的探头出去:“听见没有,老师夸你呢!聪明,嗯,还有努力。”
  
  努力使自己不会喜形于色,言和保持着处变不惊的表情漠然回首点头,知道她心思的王耀挑挑眉掉转了话题:“这茶不错,还是老人家有品位。”
  
  一连夸了家里老少两个,爷爷的儿童心性一下子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笑着开口:“嘿还有更好的,等会儿给你试试。”
  
  “今天要用这么多蒜吃饺子?”好奇看着言和脚下的几头大蒜,王耀估摸着这估计是能够把整条胡同的人都熏出去。
  
  老人摆摆手,指了指手边的小陶罐,擦得干干净净,罐口黄褐色的釉面闪闪发亮:“泡腊八蒜用的,今天吃饺子,就把最后一点也盛出来了,趁机再泡点。”王耀听得眼前一亮,老人心领神会般挑了挑眉:“王老师下午有事不?留下来一起吃个饺子呗,人多了热闹。”
  
  王耀带着一脸“这怎么好意思呢”的表情极不真诚的推拒着:“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只不过太麻烦你们了……”
  
  那你就直接说你有事就好了啊!默默在心中狠狠地吐槽着,言和自顾自对着蒜瓣翻白眼,可惜身后的爷爷丝毫感知不到这种情绪,热情洋溢的拍了大腿:“这有什么麻烦的多双筷子的事儿,尝尝我老伴的素三鲜饺子,还有韭菜猪肉,绝对别的地儿你吃不到这个味儿!”
  
  听着背后两人“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的气氛,言和越想越气闷,连带着手下的工作也慢了起来,好在王耀非常识相,聊了两句后留老人继续听广播,自己颠颠的跑过来帮学生剥蒜:“来来来我剥得快,给我好了。”
  
  言和的小心灵被温暖了一下,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搭把手一起干,就听王耀摇头晃脑的计划着:“快剥完了赶紧做今天的卷子,早做完早开饭。”
  
  言和默默将几头大蒜都推了过去,戴上耳机开始毫无愧疚和压力的听歌。
  
  
  
  开始做题前,王耀照例检查了她前几天的习题集,一道一道勾着对错、记录下错题点,言和不满的托着下巴坐在一旁,摇着手中的笔,设想一会儿的饭桌上会是怎样的尴尬场面。一回头,正好看见自家奶奶站在门口——正好是王耀背后,冲她招招手,摇着一个小罐子。
  
  看着对方手中青绿绘银纹的小罐子,言和挑了挑眉,站起身走出去,奶奶很是欣慰的咧着嘴:“累不累?你爷爷说今天给你们小王老师尝尝这茶。”
  
  本来就嫌弃老师“白吃”行为的言和一听还要让对方“白喝”,顿时拧紧了秀气的眉毛,想了想叹口气,抓着罐子端了俩杯子,去找热水壶。
  
  墨绿近乎深黑的茶叶被摇落进玻璃杯,沙沙作响,一根根像是细小的卷曲的藤蔓,而当它们被摇落时,一股嫩叶的清香混合着淡雅的花香一起弥漫开来,那股甜丝丝的芬芳如同有着生命力一般,顺着虚无向上攀升,如同在空气中开出了精致而又透明的花。
  
  滚烫的开水如清亮的瀑布冲入玻璃杯中,在杯子里激起了小小的漩涡,茶叶被冲的上上下下起伏不定,随着漩涡四下散开,仿佛一群被惊散的青鸟,扑啦啦扇着翅膀翩然躲避、却又轻巧的浮回水面,慢慢在茶水中沉落下去,又像是青空中缓缓落下的一支支竹蜻蜓。那股甜蜜柔软的芳香伴随着升腾起来的银白云烟,四下晕染开来,混合了水汽的花香依旧清爽宜人,然而有了那么一丝厚重,也浸润出茶叶的几分苦涩。
  
  言和把茶水端回去的时候,泡开的茶叶都已完全沉淀到了茶水的底部,在淡青色的茶汤中一根根舒展开来。被香气提醒了的王耀抬起头,面前的玻璃杯此时仿佛一个小型的水底世界,茶叶都好像重��生机一般在水中向上直立着,如在水中生长,在水底绽开了朦胧的青莲。
  
  “茉莉花茶?”王耀笑着问。
  
  言和点点头,竭力掩饰着自己细小的不满解释到,“我爷爷说给你尝尝这茶。”
  
  带着惊喜感激的表情接过茶水,馥郁的香气伴随着缭绕的雾气攀爬上杯壁,淡青的茶水安于其下,静静地躺着,只泛起小小的些微的涟漪。王耀小心的喝了一口,便露出满足的神情:“真香……从哪儿弄的?”
  
  坐回座位的言和捧着自己的花茶暖手,小口的抿着表面一层温热的茶水,呼吸着带有水汽的茶香,心情好了许多:“老家夏天的时候做好专门寄来的,太爷爷以前是专门给太奶奶家做花茶的工人,据说太奶奶家族里有人那边到现在都种着大片的茉莉花。”
  
  王耀有些好奇的追问:“你太爷爷老家哪的?”
  
  “福州。”探头发现王耀已经将试卷标注完了,甚至连打了对勾的题目旁边也简单标注了红字,注明另一种解法,言和不由有些感激得放软了声调。
  
  “怪不得。”王耀轻笑着放下水杯,将试卷递给言和,示意继续做下一张,不经意的顺带着问了一句:“那你们一大家子人又怎么想到跑北方来的?不怕这气候不习惯?”
  
  言和接过卷子很是认真地给自己选了一支笔,好似在选幸运符一般,结果还是习惯性的抓起了那支自己最喜欢的薄荷绿,一边随意的答道:“不是我们,是太爷爷年轻的时候带着太奶奶逃出来的。”
  
  王耀听着好玩笑了:“逃出来的?至于么什么事儿要……”
  
  “1941年的时候逃出来的。”
  
��� 他突然哑了嗓子,消融了笑容,刚才还明亮的目光暗沉沉的看不到光。言和没注意到他的表情,自然而然的说了下去,“本来好像也不用逃的,不过太爷爷的参军的父亲和兄弟没能回来……算是伤心地吧,太奶奶就陪他逃出来了——说起来大小姐和自家的长工,这故事倒也挺动人的。”
  
  “啊,”王耀喃喃开口了,似乎是在接她的话,又似乎自言自语,别开目光没有再看她,“4月的时候……福州沦陷了。”他似乎突然领教了何为冬至,所谓一年中最冷的一天。然而埋头做题的言和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对着各种符号和数字倒抽一口凉气,苦恼的皱起了眉——
  
  真冷,王耀心想。他忍不住张张嘴,想要问些什么来缓解心底蔓延的寒意:“你太爷爷的兄弟……”言和闻声抬起头,茫然的望着他。王耀愣在原地,想了想闭上嘴巴,抽起一个微笑:“没什么,做题吧。”
  
  她多幸福啊……多幸福的孩子,又怎么会知道呢?王耀靠在椅背上,抿起嘴巴不再说话。
  
  一直到吃饺子的时间,一小盘被米醋浸泡过后翠色欲滴、看起来像是翡翠碧玉衡一般的腊八蒜色彩盈盈的被放在了桌子中间,散发出蒜瓣的辛香和米醋的微酸气息,与旁边的青花瓷盘里莹白如玉的饺子形成了令人愉悦的对比。老人家心情很好的吃着饺子,咬着蒜瓣,蒜瓣裂开时清脆的声响莫名的让人心情爽快起来。
  
  “怎么样?”老人笑呵呵的问王耀。
  
  王耀连连点头,笑着回应:“确实地道,这饺子真好吃。”
  
  “那茶呢?”得到了表扬依旧觉得不够的老人顺带着问道。
  
  “好茶。”王耀连忙给出了肯定的赞赏,想了想小心的开口:“我听言和说,这是老家福州那边专门寄来的?说是她太爷爷那一辈人就是做茶的?”
  
  再度吃了一个饺子的老人边点头边回过头看向言和,笑呵呵的问到:“还记着爷爷小时候讲给你听的故事呀?”
  
  正趁着两人聊天,想偷偷尝个腊八蒜的言和含着碧色的蒜瓣,支吾着胡乱点点头,连嚼几下吞下肚,顿时被那爽辣滋味激得满眼泪花,更是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老人没注意,只觉得自己讲给小孙女听的故事被记住了、还讲给了老师听,得意满足的摇晃着脑袋看回王耀:“去年夏天这孩子跟她爸爸专门回了趟老家,还采了茉莉花做茶,也喜欢喝我们家这花茶了哈哈。”
  
  “那……您的父亲,还有回去过么?”王耀斟酌着措辞,小心的问道。
  
  老人喝了口汤摇摇头:“再没回去过……我父亲家里可怜,从小没见过娘,就父亲哥哥带着讨生活,后来参了军,看着他还小,舍不得他吃那苦,送他去学做茶,想着等有天荣归故里了,也开个小作坊,不用再担惊受怕……谁知道后面那些事儿呢。”
  
  王耀没说话,倒是老人家上了年纪,回忆起来便收不住闸,继续念叨着:“收到消息去领遗物的时候,父亲都傻了啊,领回来也就那么几样东西,尸体就只有在海军服役的哥哥……人家看他小,也没敢让他看他爸爸的……还看什么呀,看了我父亲不得疯?被包围着轰炸了那么些时辰,我爸爸那之后每次想起来都得哭上一场……也不知道当时的空军都在干些什么,就那么由着人家轰炸底下的弟兄们,海军、陆军……死了一批又一批啊。”
  
  王耀闻声抬头,惊惶的表情像是要辩解什么似的张了张嘴,然而放出的声音就像是岸上的鱼,些许的嗫嚅后归于沉寂,再没了声息。
  
  “我父亲拿了遗物,坐街边上边想边哭,一直想着家就这么没了,不知道上哪去……还是我母亲一直惦记着,看他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半夜瞒着家里跑出来沿着街道到处找他,找到了就被我爸抱怀里哭了一通,哭得她心都疼了,稀里糊涂的就抱着哄啊,说是‘我跟你成家,今后我就是你的家,你也是我的家’……”
  
  言和偷偷抬头看着爷爷,老人家脸上的表情交杂着心疼、喜悦和说不出的怀念,朝着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微微笑了,声音轻微却饱含情感:“……大姐说了,我妈这辈子,就被这个狡猾的死老头子骗的团团转,跟着逃出家之后,这老头子后来还不是头脑一热参了军?这南征北战的,我妈等的那叫一个苦不说,他倒是也不怕我妈守寡……”
  
  吃完饺子,王耀很是自觉地跑到厨房里帮着刷碗洗锅,他动作利索又轻柔,碗洗得干干净净,灶台和抽油烟机都顺带着擦出了铮亮的金属光芒,哄得老奶奶喜笑颜开,拍着手臂连声赞叹“会过日子”——这大概是老一辈的女性们所能给出的最高荣誉了。
  
  和爷爷留在客厅里看电视的言和还在默默思考着什么,她往爷爷身边蹭了蹭,侧身靠在了老人的肩上。爷爷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她,身上有着清爽的肥皂香气——像是花香。
  
  言和突然想起上次回老家的时候,七月的三伏天里,大片大片蔓延开去的茉莉花田,柔嫩密集的绿叶层层叠叠,交错隐藏着其中害羞的雪白花苞。走进花田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那些尖俏的花蕾竟然有这么多。它们点缀在每一节枝梢的顶头,被嫩绿的虎爪紧紧抓住,像是镶嵌在绿色天空的星辰,不同的是它们不会散发耀眼的光辉,只会静静溢出迷人的芬芳,像在空气中流动。
  
  大人们教她要怎么掐住枝头,将成串的花苞完整的掰下放入小桶中。摇曳的花枝在潮热的空气中“沙沙”作响,被她抓住的花苞尖顶调皮的划过她的手心,痒痒的,被“啪”的一声掰断时都还好似被惊到了一般微微颤抖。胖胖的花骨朵砸进小桶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像是摇响了小小的拨浪鼓——这一切都融化在田边溪流清润的流水声之中。
  
  她的手指沾染了绿色的汁液,身上薄薄的衣料也都沁入了幽幽的花香,等到自己满头大汗,坐在田地边扇着草帽休息时,她看着小桶里满满的花苞咧开嘴角,觉得自己好像摘取了漫天星辰。
  
  带回院子里窨茶的时候,雪白的花骨朵们被堆放在竹篾编成的圆形箩筛上,像一座座小雪山,柔软的花瓣依旧紧紧包罗着花中的芳香。大人们笑着给她端了茶水零食,告诉她再等一等,等到晚上,这些茉莉便会开花了。他们还教她将手插进花堆慢慢翻动着,花堆的中心总是温温热热的,那是绽放的温度。
  
  “爷爷,太奶奶后来还回去过么?回老家?”她抱紧老人的手臂轻声问道。
  
  老人依旧轻拍着她的手臂,温和的开口:“没有再回去了……那些年哪有现在这么方便,事儿多了去了,再没能回去过,只能写信、寄点东西了。”
  
  所以,你没能看到家乡1941年的茉莉花开,也没能再次看到之后的每一次绽放。
  
  你走了多远呢,太奶奶?陪着那个没了家的孩子、那个你要成为他的家的孩子,你走过了多少异乡的路呢?有没有看过那些地方的田野上,会开出怎样的小花?倾城的牡丹、凌寒的腊梅、灿然的丹桂、满山的杜鹃、清贵的木兰、临水的白莲……
  
  那里会不会开茉莉花?如星辰般芬芳圣洁的茉莉花?
  
  你等了多久呢,太奶奶?等着那个成了家的孩子、那个他已成为你的家的孩子,你度过了多少孤单的夜呢?有没有听过那些夜里的院落中,会有着怎样的声响?刺耳的警报、枪炮的轰鸣、冰霜的融解、聒噪的蝉鸣、轻拂的微风、呼啸的雪落……
  
  那时会不会开茉莉花?在夜晚共星辰绽放的茉莉花?
  
  你有没有再看到大人们扬起箩筛,于是朵朵绽放开来的茉莉花就那样,从天到地如瀑布一般,倾落了满院芬芳?
  
  还是说从那时起,你的生命里除了清雅的花香,还有了生离死别的恐惧无奈、枪林弹雨的残酷无情?
  
  那边洗碗的王耀收拾结束,走出来穿羽绒服,言和见状连忙跟上去拿起自己的衣服:“我爸加班,我得跟你一起赶公交去了。”
  
  王耀点点头,围好围巾带好帽子,跟老人们再次道了谢,带着言和一起走出了小院。
  
  下过雪的巷子里铺上了一层积雪,石板古老而又有些松动,踩上去嘎吱作响,轻柔的陷进其中,伴随着石板的晃动,就好像踏上了起伏的雪色大海。
  
  王耀边走边掏出手机,播出号码后耐心的等待着那边的接通,很快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大哥?”
  
  “今天冬至,”王耀微微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层,雪停后,那些厚厚的阴云隐约裂开了缝隙,露出了背后明亮的星子,“濠镜有没有吃饺子?”
  
  听到大哥问话的王濠镜心里一抖,想了想还是乖乖回答:“吃了汤圆。”答话的时候都还在心里嘀咕着,心想自家大哥该不会专门打电话过来,就为了绞杀他这个甜党吧?
  
  “吃了就好。”历经几千年、对于美味的食物来者不拒的王耀无论对于什么风俗都只有一个最朴素的理念:好吃就行。于是很是爽快的点点头,“除夕记得回家,春燕、嘉龙、梅梅,还有其他人都会回来的,人多了热闹。”
  
  濠镜在电话里笑了出来:“白泽呢?”
  
  “管他去死。”随口上口头禅诅咒完自家神兽后,王耀多少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于是还是换了种说法,“看他掉不掉下来了,你不用操心,他还能亏得着自己?”
  
  那边依旧沉默,似乎是在忍笑,王耀听在耳中就是一阵安心,淡淡的开口:“濠镜,照顾好自己……”他停住了,愣在原地不再说话。
  
  身后突然传来了歌声。
  
  言和从不在王耀面前唱歌,至少在意识到的情况下不会——王耀有几次无意经过听到她闭着眼睛戴着耳机哼着歌,淡淡的低沉的声音犹如雾气一般隐约——她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清晰明亮的吐出每一句歌词,放开的声音如同振翅的雏鹰,冲出料峭的寒气,散开的飞羽飘落在冰凉的雪地中。
  
  “故乡的花,香气飘散天涯,散不掉是我的牵挂……”
  
  她的嗓音清亮,好似冬日的月亮,呼出的轻纱般的水汽,在这个最最寒冷的日子里,被冻结成了细小的冰粒,在路灯微弱的灯光照射下有了淡淡的晶亮,于是声音也仿佛有了冰霜一般的透澈。
  
  “故乡的花,还开在那枝桠,总会梦到的故乡啊……”
  
  王耀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掠过耳边,震落了巷边屋檐上的雪花,它们悄无声息的坠落,就像夏夜窨茶的院落里,茉莉花悄然绽放。他勾了勾嘴角,对着电话轻声、轻盈的近乎耳语:“给你听首歌。”
  
  “开满茉莉花,茉莉花,香气盈天下,”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王耀闭上眼睛,那玲珑娇小的花朵,曾经在山河的温暖故土上,静静地绽放,合着夏日的星辰,温暖而稚嫩。
  
  “芬芳圣洁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
  
  他们合着歌声,走在路上,身后是长长的脚印,身前是明亮的灯光,长长的道路静谧着,被雪花、灯光和歌声铺开,延展向远方,
  
  带他们回家。
第二部分  远行人(主 春燕+白泽)
  
  教室里的同学正在激烈的争吵着,有人甚至站在了桌子上,声嘶力竭的喊着:“你们还在指望什么?!能指望谁?!”
  
  似乎有人激动地应和,有人不悦的发出咂咂声,有人正在劝他下来,桌椅板凳碰撞着,夹杂着鼎沸的人声,更添了一份嘈杂。
  
  王春燕没有理会这些,周围的争吵、骚乱落在她耳中,似乎只是清清淡淡的飘过。冬日里的寒气总会让她冻得手指冰凉。收拾好自己面前的书本后,她将它们全部放进自己的竹编提盒中,想要快些回家。
  
  “你先下来!再闹下去一会儿老师就来了,你这像什么样子?”
  
  “现在哪都不成样子了!”那歇斯底里的吼声简直是让人耳膜发痛,即便已经扣上了提盒盖准备起身回家,春燕也依旧无法将那些声响完全剔除出脑海,动了动脚步但依旧没有站起来,只拿余光冷冷瞥着对方,忍不住想知道他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
  
  “根本就已经全完了!就只有你们还在这里妄想着而已,战事节节败退,仅剩的那几个城市又有哪一天消停过?首都沦陷、陪都也被人炸了走、走了炸,来去无阻可笑至极!”对方喊得嗓子都已经嘶哑难耐,时而炸开的破音更是让人心理难受不已,“你们觉得还有救,其实早就完了!海军挡不住、陆军挡不住、空军从一开始就是一群废物��”
  
  像是一道惊雷劈在春燕脑海深处,她推开课桌,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力气下大了将课桌推翻在地上,发出咣当的噪音,在众人惊诧愣神的目光中快步走上前,一脚踹出去,细细的腿下了死力,对方的桌子因此大力摇晃,还在上面站着的人重心不稳摔了下来。
  
  “春燕!”有朋友冲上来一把拉住她,而她只是站在原地冷目相望,发出的声音漠然冷静到残酷的地步——
  
  “不管你就瞎扯个没完没了了,在那放什么的厥词呢,谁给的你这个资本?”春燕居高临下盯着撞到骨头疼的有些蜷缩的同学,凌厉的目光在冬天更添了一丝寒意,周围有不少人凑上前去围住了她,要好的女生更是搂住了她的胳膊担心的望着,也有人帮忙扶对方坐起,有人挡在了他们之间预防着这一触即发的气氛。
  
  被他盯着的人却歇斯底里的笑了出来,尽管撞到的手臂一片青肿,却是毫不示弱的回望回来:“王春燕,你也会做梦啊?我还以为你算清醒的了。我哪句话戳痛你了?海军?陆军?还是空军?”
  
  春燕抬脚就要上去踩,被几个人拽着拉开了。七嘴八舌的劝架声缭绕不去,春燕却觉得什么都挡不住对方的嗓音再次传来:“原来是空军啊。我说错了么?对这群大少爷你们还有什么指望?周先生早就说过,不过就三个——路要认清、飞得快些、莫杀人民!”①
  
  被这话激得想要再一次冲上去的春燕这次被几个朋友团团抱住,这个个子娇小的女孩在班上有时活泼有时沉静,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出离愤怒过。
  
  “你有什么不服气的?你倒是告诉我,每次轰炸的时候,除了躲防空洞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应对那些炸弹!他们去哪了?!”对方站起来,同样被一群同学围住了动弹不得。
  
  “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一直都在!”被拽着没办法近身的春燕撕扯着嗓子大声喊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嗓子肯定都被刚才那剧烈的喊声撕裂了,生疼生疼的,从里到外火烧一般难受,几乎有了血腥味。可她不在乎。
  
  “撒谎!”对方不甘示弱的喊了回来,“民国26年12月的南京他们上哪了?民国27年10月的武汉、广州他们去哪了?我们头顶每天炸弹轰鸣的时候他们又上哪了?远的不说,”他赤红着双眼,剧烈的呼吸着、怒吼着,几乎是要振动头顶的房梁,“今年6月的重庆,他们又在哪儿?!在哪儿?!”
  
  被质问声戳进神经,春燕的脑海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空白,那些在她身边劝架的声音像是炸弹的轰鸣,又像是洪水的倾泻,一起冲落下来模糊了所有的思路,而她淹没其中,惊慌失措,近乎窒息。
  
  “燕子。”
  
  她被那个特殊而熟悉的称谓拉回神智,面前依旧是一片混乱,而她站在原地,被人群包围着,简直像个需要特殊看守的罪犯了。这情景那么的可笑,让她禁不住真的笑出了声,也如兜头的一捧冷水冷静了头脑。
  
  她转过身,望向刚才那一声的来源,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扬起了眉毛,静静地看着她,嘴巴抿成长长的、细细的线。丹凤眼角的朱红好似油彩,像是戏台后还未卸妆的戏子,然而目光深邃莫名。他穿了黑色的长袍,看起来有那么几分违和,可垂下的乌黑发丝微微遮挡了眼帘,依旧和她的记忆里一模一样。
  
  春燕跑回自己的座位,扶起桌子拎起提盒,不顾身后审视或惊诧的目光,头也不回的冲向他,对方在她奔跑过来近乎绊倒的那一刻伸手扶住了她,带她离开了教室。
  
  外面冷风刺骨,春燕在凛冽的空气中抬起头,头顶是阴沉厚重的层云,隐没了本就开始暗沉下去的阳光。学堂外的街巷里,些许泥泞的石板道合着灰败的围墙,街上的人们匆匆走过,小贩的些许叫卖声也如被冻结般听不真切。她想象着再过不久,天就会完全黑下去,空气依旧会这样的寒冷,天空也透不出一丝光亮——好像三年前的冬至一样。
  
  那时她从卧室出来,望着窗外浓重的漆黑,听见书房中朦胧的人声。
  
  “非去不可?”王耀的声音疲惫却依旧温润,只是语气听在耳中,却有了几丝的沉重。
  
  “我是为了这个,才考的航空学校。”
  
  她走过去,趴在门缝边偷偷打量着里面的情况,背对着她站在书桌前的是王濠镜,王耀正扶着额头苦笑:“是啊……别人怎么劝都不听……”
  
  濠镜上前一步,似乎是有些担心,但还是硬生生的忍住了,站在原地淡淡的开口:“大哥当时没有拦我……现在也就不该拦我,对么?”
  
  “拦不住啊,你们哪个我拦住过……”王耀自言自语着抬起头,没有看他,瞥向一边,好像回忆着什么似的。
  
  “知道不可能劝得动,那为什么,大哥还要叫我回来一趟?”濠镜轻言细语的问着。他一向是家里除王耀外脾气最好的一个,说起话来柔柔的、温和的笑脸从没有变过。春燕看不到他的脸,只能从那依旧清朗的声线中暗暗猜测着他的表情,应该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想问问你是不是知道答案,”王耀回头直视着他,目光温和:“这些年,没了那么多……刘粹刚、高志航、乐以琴、李桂丹、陈怀民②……还有那么多,这都是你的前辈,你记得应该比我清楚,依旧要去的话,是不是想清楚了呢?”
  
  濠镜向前走了两步,抓住大哥的手腕,很长时间过后,他微微点头:“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一次,他的声音坚定,不带一丝笑意。
  
  你清楚什么啊,王濠镜?也说给我听听,亲自回来告诉我好不好?春燕撇了撇嘴角,无力的终止回想,惶然开口:“白泽?”
  
  她想她需要一个可以真切触碰的温度、一个能够回应的人声。而她很快得到了,温柔的让她快要落泪:“嗯?”
  
  明明他才是那个偶尔出现、就算消失也绝不奇怪的家伙,什么时候,消失的人换了呢?
  
  他看着身材小巧的少女,疑惑而担忧的打量着。瘦瘦小小的,白泽心想,他总是忘记这一点。他总是记得他在不同的时间里遇到的每一个她,每一次都记得她明亮的笑容和精神满满到泛红的脸颊,以至于每次度过漫长的时间后,偶然回想起来,都会忘记她还是这样一个瘦小柔弱的女孩子。他停下脚步,目光温和:“你怎么了?”
  
  春燕想了想,觉得大概是解释不清楚,但她依旧傻呆呆的望着白泽,声音不可抑制的流落出来:“在民国29年9月13号的璧山②……他们在那里……”
  
  你问我今年6月他们在哪里,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有人在那里,在去年9月天空的某个角落里,永远都只能留在那里——他们有那么多人截止了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再也回不来;也有那么多人就此背负着耻辱,再也磨灭不去。
  
  她想说他们一直都在,而他们也确实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一直都在。
  
  可终究,什么都没能守护得到。
  
  她突然间明白了刚才的争执从何而来,而明白的那一刻,眼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她记得家里曾经身处喧闹的市井,那里有着一个个调皮捣蛋的伙伴,调皮的男孩子、俊俏的女孩子。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相遇、在相处中吵闹不堪,让大哥和其他大人伤透了脑筋。而跟随大哥辗转逃亡的路途中,他们却又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不见。
  
  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山地里、消失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消失在触之不及的天空中。他们对着残酷的命运不曾回头,迎面而上——
  
  却也不曾感动任何人,就此护住身后的家园。
  
  在那些就此沦陷的土地上、淹没在不断增加的大片坟茔里,就好像真的不曾存在一般。
  
  白泽走过来,在她面前轻轻站定,伸出手,轻柔的覆在春燕冻得冰凉的手背上,任由春燕在面前放声大哭,放声大喊,在街道上人们诧异的目光中不管不顾。那哭声似是委屈,也似发泄。等到她自哭得昏天黑地、又沉默不发一语后,他拉起对方的手,在她手心里放入冰凉柔软的丝绳。
  
  “平安结。”他对春燕简单解释,握着她的手,将那个小巧的绳结包裹在她的手心里。
  
  春燕不知是否听清,微微抬头,她的头发编了起来,然而散落的碎发中依旧有着牡丹的芬芳,让整个寒日的空气都禁不住融入了丝丝的温暖。
  
  他握着女孩无意识捏紧的拳头,不忍也不敢松开:“走吧,回家了。”然后他们穿过寒冷的空气,想象那份小小的祈愿已然被攥紧。白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竟想着就此护她此世长安。
  
  明明上一个,也根本都没有护住。
  
  在院落里等待的王耀远远看到两人的身影,僵愣在原地无法动弹,直到看到春燕哭红的眼睛,连忙打了热水来给她擦脸。已经哭得头昏脑涨的春燕没力气吃饭,王耀伸手探了探,觉得可能要发烧,手忙脚乱的将人塞进了被窝里,坐到床边握着熟睡的春燕的手,一眼看到从指缝中散落出来的青色玉线。
  
  王耀怔愣了许久,想了想站起来,走出门去。
  
  白泽坐在院里喝茶。这么冷的天,他坐在外面,动作也没有因着寒意有一丝迟疑,依旧是异常的考究、带上了十分的心细。王耀走过去的时候,他拈起一个轻巧的茶碗,拎着茶壶注入了温热的茶水,伸手递给他。
  
  “说吧,出什么事儿了。”王耀坐在旁边,接过茶水放在一边。
  
  “你怎么知道出事儿了?”白泽苦笑着问。
  
  “这几年,你来的勤快,可都不是为了给我报喜。”
  
  白泽想了想,在桌上放了封信:“王冀的……昨晚走的。”
  
  王耀接过来,喃喃自语着:“又受伤了……”王冀调皮,身上时常带疤,在他跟前的时候,他总是时时紧盯着,生怕有什么大的闪失。当初带着几个小的逃亡时,王冀不走,一定要留下来。王耀活那么长时间,也始终没锻炼出收拾熊孩子的秘籍来,只能由他去了。
  
  结果真的就有了大的闪失。
  
  “是生病,药物不流通……还有个平安结,他留给了燕子。”白泽侧过头去看着卧房的门板。
  
  信纸薄薄一张,字也不多,也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时候竟练出了这样好的一手毛笔字,王耀想着。他们总是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慢慢长大,然后离开,然后……再不回来。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④
  
  王耀咬牙看着,觉得上面的字清楚却又模糊。他一直没有吭声,直到白泽似乎漫不经心的语调插了进来:“这么伤心的话……下一次,不再寻找了如何?”
  
  不用再遇见,也不用再一次目睹离别。
  
  “我,舍不得啊……”颤抖着嗓音说出话时,王耀觉得滚烫的眼泪砸在了手背上,他坐在那里抓住了手中的信纸,那么轻、那么薄,就短短的几句,却是重重的砸下来,如同垒起了厚厚的砖墙,分隔开生与死的界限。
  
  那么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时间里,我早已忘记了最初的家是在哪里。离家太远太久,就任由它变成了家乡、变成了故乡、变成了故土。而在故土之上,每次都能够再度遇到的,就是那些陌生而熟悉的笑颜。我始终做着着一个长长久久的梦,梦里,我一一找到了他们,抱住了他们,然后,
  
  带他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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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鲁迅。三个要求摘自先生的短评合集《伪自由书》里《航空救国三愿》一文,虽然敬重鲁迅先生但对文章我保持个人观点。
都是空军战斗人员,分别于1937年10月25日山西高平、1937年11月河南周口遭遇战、1937年12月3日南京保卫战、1938年2月18日武汉保卫战、1938年4月29日武汉保卫战中牺牲。
重庆璧山空战:1940年9月13日的空战,战亡10人,负伤8人。
白居易的《邯郸冬至夜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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